我今生唯一的妹

下得楼来才知道今天确乎很冷。

没有鸟鸣，那些鸟笼子静悄悄的挂在主人家的阳台上。

我回头望望楼上养鸟的人家，心里有点空落。

只是8栋后面的那几树才开的花，本是玫瑰一般的水红湿润，经了今天的冻雨不知道怎么样。

我有点遗憾，因为刚才匆忙应付别人的招呼，而错失了看她们一眼的机会。

上班经过那几树花，也就一两分钟的路程。

美总是那么的短暂。

因为牵心这几树花，坐在办公室也总是心神不宁。

忽而有人喊冷，办公室的空调被打开了，暖融融的。

在这样的天气里，人都喊冷。

那几树因为给了一点阳光便就欣然开放的花，哪里经得住。

我的心口有点闷。

还没有绚烂便悄然而逝，确实是一种悲剧。

象妹、弟媳还有我少女时代的朋友慧。

在这个阴冷的下午，她们集结一样站在我的心里，赶都赶不走。

妹是我唯一的妹。

她走时不到二十四岁。

距今将近二十年了。

妹妹的离去，让父亲在两三年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母亲也差点疯掉。

那种锥心的疼。

我只记得当我回到家的时候。

母亲的手象经了连阴雨的手套，黑湿冰滑，她怀里紧紧抱着妹妹留下的，一岁多点的孩子，攥着我的手，眼睛枯井一般。

回家的火车上，一千多里的路程，泪一直漂着。

但当我站在母亲面前，对着母亲圆规样细瘦的双腿，看着她倏忽之间雪白了的头发，以及不堪重负深深深深弯下的腰，我不能流泪也不能哭泣。

父亲远远的蜷在厦房的另外一角，低着头，捂着脸，如大风中的一片薄纸，身体止不住地抽搐。

我什么都不能说，我明明知道是他们耽误了妹妹的救治，但我不能埋怨，他们已经将自己惩罚的不成人形了。

我还能说什么，生活给他们的能耐只有那么大，他们的识见也就只有那么多，我能说什么。

回到家里，我觉得妹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

在村头，睁着一双大眼傻傻地等我。

在厨房，正在给我盛饭。

在窗户外头，正在给我刷鞋洗袜子。

在旧窑里，在给父亲找眼镜。

她是一家人的使唤丫头。

全家一张嘴喊得都是她。

一加一等于二教了她许多年。

她就是怎么都弄不懂。

但她喜欢看琼瑶的小说，她给她唯一的女儿起名叫瑶瑶。

她写的作文也不错，经常受老师的表扬。

她长得比我漂亮，个头比我高。

但是她最喜欢人家说她象我。

出门回来最爱转述的话就是：大路上某某说她是我的妹妹。

所以只要我回家，她唯一的任务就是围着我转。

她不仅仅是跟屁虫，简直是超级的跟屁虫虫。

小时候，农业学大寨，生产队大干快上，两晌变三晌，三晌变五晌，幼小的她经常被扔在家里。

因为恐惧或者为了吸引大人的注意，她挣命地哭。

现在想，哭是她唯一的武器。

她刚会爬的时候，母亲担心她掉下炕，就在炕头的墙上钉颗钉子。

一根绳子，一头在钉子上，另一头就在她的腰上。

她几乎是我一个人抱大的，所以也最爱粘我。

我上学去，她也跟着追，追不上就死命地哭。

我去地里剜草，她也追，可是有了她，我就玩不利索了。

我怎么会要她。

再说同去的发小们，也不愿意啊。

更不用说看电影或者玩了，反正我别想出门。

所以每次做这些事情时，我都偷摸得跟演谍战片一样的惊险。

我藏到牛圈，我藏到水渠，我藏到土堆柴垛后面，可还总是被她发现。

有时候，我人都坐在教室半天了，耳朵里还响着她的嚎哭声。

看电影的时候，她想要那五分钱一根的麻花，或者一分钱一勺的麻子。

可她不知道，她可怜的姐连半粒钱也掏不出来的。

所以每每哭到电影结束，才算完。

人家是看电影，她是哭电影。

妹走之后，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面对并接受这件事情。

那时候我只想找个无人的，高而空旷的地方，扎扎实实的哭几趟。

在那些日子里，我难过的抬不起头来。

总是眼神飘忽，无法与人对视。

每次梦见妹，每次都说，终于找到你了，终于找到你，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会被人拐骗，你知不知道爸妈因为你有多伤心。

可妹总是不笑也不说话，总是不笑也不说话。

只是直呆呆地看着我。

每次我都会急出一身汗，醒来。

然后在深夜中转侧难眠。

先前看电视或小说里的人说，要替某人活，总觉得很假。

直到妹离开，我才感觉那是亲人最真切的第一反应。

我对弟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着，连妹的那一份也活出来。

似乎这是对妹的最好回报。

妹出嫁的时候，我没有回去，那会我正怀着儿子，身体不方便。

等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

红彤圆润的脸瘦成了窄条，变成了黄白色。

怀里的孩子也是寡黄着小脸。

只是还跟未嫁人前一样，站在距家一公里远的公路边等我。

只要我回来，她就不会回婆家的了。

说是婆家，也是名不副实。

她的婆婆早在儿女年幼时就离开了人世。

所以，在没有婆婆的婆家里，没有人帮衬她。

未经世事不谙世事的她独自拉扯着孩子。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懵懂未开化的就做了人家娘的，我的妹就是其中一个。

对她而言，母亲的话就是圣旨，就是真理。

有一次父亲被人当众欺侮，她站在边上什么都没有做。

问她，她说母亲说过，不要让她掺和大人的事情，而且还说母亲以我为例给她树了标杆。

妹妹出生于一九七三年农历的五月二十三日。

这天我永远记得。

那时候，我家只有一眼窑洞，只有一面炕。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我被母亲的呻唤声惊醒。

昏黄的煤油灯下，人影憧憧，七手八脚的人在忙乱，母亲疯了一样的一会炕上一会炕下，屋子里混合着酣甜稠腻的热腥味，突然我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天亮了，母亲疲倦的躺着，她的边上还有一个小小的小人，那小小的小人儿就是妹妹。

当时，我似乎没有喜欢不喜欢的感觉。

只是这一天，我就没有跟上同学去给队里拾麦穗。

那会在夏收的农忙时节，学校会放忙假。

一大清早，我就在八奶奶的家里窜进窜出的，八奶奶觉得奇怪。

我说昨晚我妈给我生了妹妹。

现在想来，其实我就是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

经过了那个晚上，我感觉我自己好像不一样了，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我有妹妹了。

窑洞的门帘上挂上了贵子红。

家里人一直将红平布叫贵子红。

我不知道这三个字怎么写才是正确的。

但既然生了孩子就将它挂在门上，那叫贵子红估计也错不了。

挂上这个就是告知就是警示，这屋里有人在坐月子，有月娃子，不得随便进入。

我们回家后也先要到灶房转一圈，在院子里多呆一会才可以进去。

父亲回来，得蹲在台阶上点上一根烟，即使不抽烟，也要划一根火柴什么的。

按照长辈的说法，是说野地里不干净，怕将什么招惹回家。

伺候月子的是外婆。

有天正晌午，我的乡下也叫丁关子晌午。

猜测言下之意是这个时间点，应该如丁字路口一样，是个关口，是阴阳之气的胶着点。

这个点之前，应是阳气盛，之后，则阴气占上风。

至于是还是不是，是我单方面的臆断而已。

但从小到大，总觉得这是个非常危险的时辰，不定什么凶险就发生。

母亲最常训斥我们的一句话就是，大顶关子晌午的乱跑乱跑，也不知道害怕。

至于怕什么，往往就省略。

那天，也就在这个顶关子晌午，外婆一叠声地大喊立住立住。

一个在五黄六月还穿着破棉袄，头上扎着鲜红头绳的女人，呲着大嘴露着白生生的牙齿，一手拽着窑门口的晾衣绳，疯痴地嘻嘻着，正准备用另外一只手，掀挂着贵子红的门帘。

外婆吓坏了，她颠着小脚，连哄带吓，折腾半天，最后才将她推将出去。

那女人走的时候，还一步三回头地回望窑门上的帘子。

我家住在村外头第一家，从来都没来过这样的人。

在母亲的月子里，突然来了这么一个人，而且差点掀开母亲的门帘。

外婆说，为这个事，她的心突突了很多天。

妹妹离开后，看到母亲在痛苦的泥潭挣扎，外婆淡然地说，妹的命早就定了，在二十四年前那个疯女人出现的时候。

那疯女人不定就是偷生婆的现身。

妹最后一次回家的时，将瓶花带了回来。

那瓶花是她出嫁的时候，随着嫁妆一起陪嫁走的。

在乡下，讲究这花是不能再回来的，这花就是女儿家的化身。

看妹妹带了回来，母亲轻描淡写地说了她两句。

母亲本是一个不甚讲究这些东西的人。

她是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女人，所以总是对此类举动太过大惊小怪的行为表示不屑，并一并斥之为封建迷信。

等到妹妹、父亲、弟媳等相继出事之后，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

现在的她，敬畏一切，担心一切，见神就拜，见庙就磕头，常常会为一个梦惶惑几天。

那瓶花被妹妹带回家后，妹妹就再也没有走出家门。

被抬向医院的时候，匆忙慌张，鞋子都没有给穿。

在后来的日子里，隔壁的老姨总是梦见，妹站在我家大门前的树下，光着两只脚。

一只脚站在地上，另外一只蹭着裤管。

我忽而明白，妹的瑶瑶——我的外甥女，三天两头不停买鞋，是不是冥冥中要找回她娘的那份。

到此刻为止，我只给妹烧了一次纸。

那是在知道妹离开之后的第一时间，那时，妹入土已经半年多了。

为了不让外地的我伤心，家人刻意隐瞒。

没有亲自送别妹，在亲人至伤至痛至无助的时候，没有在他们身边，是我今生最大的痛。

但我不能埋怨，他们该需要有多大的忍耐和爱，才会抑制住向我倾诉的欲望。

当我牵着自己的儿子走在路上的时候，我更加明澈了父母的涵义。

妹就象早春枝头懵懂的花，正喜盈盈的开放，却被一场不明方向的风雨击落。

看到落花满地，看到风雨交加，我黯然伤神，为妹，为和鲜花一样无助无力的生命。

今年出差访友。

看到一小方镜框，摆在朋友的书橱里。

那镜框咖啡色的底子上，衬着两枚雪白精巧的海星，下书白海菊三个字。

在心中一怔的那个瞬间，我的眼泪立刻汹涌。

海菊，是妹的名字。

我已经刻意不触碰这两个字，假装忘掉这两个字有多少年了。

不期遇到，让我情难自禁。

如今，这方镜框一直就放在我书桌的电脑旁，和我日夜相伴，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