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戏记

咚咚锵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唐·李白《把酒问月》兴致勃勃地吃完了酒席，把客人一个个、一拨拨地送回，互相道别，我便急忙到离家不远的戏台，那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之一。

今天虽是农历八月十六，俗话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可由于超级台风“天兔”杀气腾腾地奔袭而来，今晚的明月迟迟没有挂上苍穹，令痴痴苦等的人们有些失落。

只有一块块被撕碎的乌云从头顶的天空快速窜过，仿佛敌国派出的队队侦察骑兵。

地上有微沙卷起，但没有影响观戏的人们。

今晚正上演一出好戏——《薛仁贵投军》，戏子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和着欢快的乐曲，身上穿的戏服光彩照人，明艳夺目，台下是密密麻麻的聚精会神的黑黑的脑袋，我刚来，挤在最后排，眼眶里倏地便噙满了泪水。

我多么渴望，在台下前排最中间的观众席上，慈祥的奶奶正眯着眼睛，笑容满面地享受她人生晚年最快乐的事——看戏：戏子们美丽多样的服饰在眼前袅袅飘动，听了一辈子的音律在耳边轻轻回荡……
奶奶是个戏迷，附近的几个村落，只要有传统的节日年戏，她都会拄着拐杖，蹒跚着细碎的脚步，虔诚一般奔向戏台，从未落下。

要是自家村子轮上演戏，她更是兴奋得像小孩子过儿童节一样，下午、晚上都会早早地搬出小背椅，选个好位置坐下，慢慢等候戏的上演。

即使提前着好久，台上空无一人，墨绿的绸子做成轻柔的屏幕紧闭，她也不急不躁，对她来说，等待就是一件乐事，因为毕竟近在眼前的戏总会开演。

下午场过后，正值黄昏时分，鸟雀归巢，家家洗锅刷盆，炊烟升起，喜笑颜开地迎接闻讯而来的亲朋好友。

她步履轻松地回了家，满脸笑意，额头的皱纹更深了，仿佛刚刚聆听了一个极精彩的故事，急于与别人一块分享。

我们就让她坐好，喝几口水，提前做几道可口的菜肴，劝她先吃着，有空的话，就坐在她身边，她会如数家珍把下午戏的故事情节仔仔细细地复述，你就等于也看了一个下午的戏。

当我们招呼客人上桌时，她已美美地在夜场的戏台前等候了。

要是没有逢着戏台上的年规戏，遇到空档期，时间可也不能随意打发，她会到同村的一户人家里看戏，他家装的数字有线电视能接收到莆田一套节目，只有
这套节目会播放莆仙戏。

历史悠久、被誉为“艺术活化石”的莆仙戏是莆田人民百看不厌的艺术形式，亲切的乡音蕴含着浓浓的乡情。

夏季的午后，骄阳似火，烤得大地都要燃烧起来，奶奶撑着太阳伞，小心翼翼地出发了。

我们都觉得她的辛苦，于是不久她的房间里也装上了数字有线电视，我特地去一个大的市场挑了一张坚固耐用的多用途躺椅，每天下午，她就可以舒舒服服的坐在躺椅上过戏瘾了。

渐渐的，天上有月色微现，遥远的天边几颗星星在闪烁，和地上明亮的灯光遥相呼应。

我擦掉眼泪，看清了辉煌艳丽的舞台。

投影上的字幕提醒我戏剧的情节，刚好演到唐代名将薛仁贵久时回乡，路遇一小儿，与一大虫（猛虎）相戏，薛仁贵只知大虫欲吞噬小儿，情急之下，引弓搭箭，箭矢不偏不倚，恰好射中小儿，大虫衔吞小儿狂奔而去。

慌乱中薛仁贵遁至家中与妻子团聚，从妻子口中得知，被自己弓箭射死的竟然是五岁独生儿子薛丁山，与家里所养猛虎嬉戏却被误杀，夫妻俩顿觉天昏地暗，抱头痛哭。

今晚的演员太投入了，他们凄婉的唱腔，声声“丁山仔”的悲伤的叫唤，鼓声咚咚，一声声急促地悸动人的心魄。

观众们都不说话了，他们沉浸在生离死别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我的眼泪又来了。

后来剧情有了变化，经过鬼谷祖师的传语，证实薛丁山身体无碍，正在雪顶山上跟随仙师学书习艺，日后下山当为国效力，观众们的情绪便缓和了下来；之后白胡子的程咬金（笑星）出场了，十足的老顽童，像个精灵古怪，插科打诨，本地化、英语、普通话混用，逗得观众笑声不断，台下荡漾着一派喜庆的氛围。

唐代诗人王建在《十五夜望月》里写到，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孤零零站着的我怎么也笑不起来，因为爱戏的奶奶不在了，她再也欣赏不到熟悉的莆仙戏了。

去年十月，在没有征兆中，奶奶安详地离开了人世，时年八十六岁。

正如她生前所愿，只求清清白白、松松爽爽地离去，切不可拖累子孙，给他们为难，徒增烦乱。

那回的匆匆西去实在无法接受，只是一次普通的感冒，挂了四天点滴，在一个月落霜淡的清晨，她就无声无息地离去了，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奶奶是善良的，在她嫁过来时，家里很穷，但她和爷爷从不贪图公家的或别人的财物，他们时常告诫下一代“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对别人的偷盗侵占行为深恶痛绝。

因此，我们家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即使有了体面的工作，也都能谨守法规，尊重他人，不与鸡鸣狗盗之流沾上任何关系。

奶奶一心向佛，逢人
都劝善，愿意赞美和鼓励，不说挑拨离间，伤人害人的话，谨言慎微，和颜悦色，全家人都很孝顺她。

我的儿子是长孙，小时候最得宠爱，每次回乡，第一个就去找祖母，打听最近有没有“咚咚锵”，因为元宵节或节日庆典，总是锣鼓喧天，配着有节奏的乐音，儿子很喜欢那种热闹，就统称为“咚咚锵”。

奶奶就会笑着摸摸曾孙的头，认认真真地告诉他啥时又过节了，啥时元宵节就要到了，孩子听了就很满意。

最近几年，奶奶身体不太好，生病了就自己去看医生，打针吃药。

她觉得生命的好，世界变化之大之美，哪会看够，于是一次十几颗小药片，她配着凉开水一股脑儿就咽了下去；我们轮流着回家探望她，买了大包小包的礼品，添置了一些家用电器，如冰箱、电磁炉、热水壶、燃气灶、电饭煲、电热器，还装了电机，直接把井水抽到水缸里，这些电器，本来挺复杂的，但教了之后，她居然都会用；更神奇的是手机也用了几部，本来只要她能接听我们给她打的电话就可以了，但后来她也会时不时地主动打给我们聊聊。

奶奶头脑清醒，她小时候没进过一天学，那么大年纪能如此单独照顾自己，太不容易了。

这些年，我们不知不觉更加忙碌，有时或许是疏忽了吧，不能每个节日都能相见，逐渐地忘记了她的生日，默认了她深居简出的孤苦。

逢年过节回家，大人小孩各忙各的事去，老人家只想有人安静地坐着，听她说说。

但用不了多久，奶奶总是提醒我们“快回，快回，管好你的工作”，催着我们回到自己的岗位，虽然相隔一方，我们依然相互牵挂。

一曲终了，天上的明月终于掀开乌云，露出洁白的脸庞。

喧闹欢快的锣鼓声领着乐音响起，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锵。

随着戏场的尾声：坏人受到惩处，好人得以平反，幼有所养，老有所终，历经患难全家团圆。

观众们纷纷起身，他们轻松地、小声地谈论着，怀抱已沉沉入睡的孩子，搀扶着年迈的老人，顺着人流向四面八方缓缓离去。

灯光里人影绰约的舞台，我在四下里逡巡着，寻找那个熟悉的胆怯的身影，我要搀着她，“奶奶，走，回家。

”一路聆听她的戏里戏外。

（丹桂沉香写于癸巳年晚秋）
2013-9-29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