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与荆楚文化传统

第３３卷　第６期　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　ｏｆ　Ｈｕｂｅｉ　Ｎｏｒｍａｌ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Ｐｈｉｌｏｓｏｐｈｙ　ａｎｄ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　ＶｏＩ＿３３　

Ｎｏ．６，２０１３　

柳宗元与荆楚文化传统①　曾羽霞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西安７１００６２）　

［摘要］　柳宗元在永州期间的创作，由于其心态和屈原等荆楚诗人相似，所面对的荆楚文化环境相同，　不可避免地受到荆楚文化传统的影响，在文章取材、物象选择、体式变化、声韵讲究和意境构造上都流露着　浓郁的荆楚气息，特别是他的永州山水游记和山水诗，既写出了荆楚本地的地理风貌和人文风情，在发现　独特的永州山水自然和自由之美的同时，达到物我融合、“天人合一”的境界，又表达了和屈原相似的“怨　骚”精神，“不怨而怨，怨而不怨”。另一方面，柳宗元的成长经历决定了他的文学思想和学识修养带着吸取　百家、兼收并蓄的痕迹，对荆楚文化传统既有接受又有开拓。他在文中对巫鬼文化的排斥，对蛮荒之地旧　俗的摒弃，对儒家文化的推广等，都显示出革新的一面。　（关键词］　柳宗元；荆楚文化；接受；开拓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６．２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９—４７３３（２０１３）０６－００１１一Ｏ６　ｄｏｉ：１０．３９６９／ｊ．ｉｓｓｎ．１００９—４７３３．２０１３．０６．００４　

唐代王勃云：“南国多才，江山助屈平之　气。”－１　宋代宋祁云：“江山之助，出楚人之多　才。”　荆楚②之地的山川风物和文人存在一种　心灵的默契，往往能引起文人骚客无限遐想，这　种联系，不仅表现在本土诗人身上，还表现在流　贬诗人、漫游诗人、宦游诗人身上。柳宗元就是　贬谪诗人的代表。明人唐顺之说：“永之山水，　无作地藏，经几何年，埋没于灌莽蛇豕之区，至公　始大发其环伟而搜剔其荒翳。公之文章，开阳阉　明，固所自得。至于纵其幽遐诡谲之观而邃其要　眇沉郁之思，则江山不为无助。”　正说明了柳宗　元与荆楚人文地理和文化传统的交互关系。　柳宗元参加永贞革新，意在革除政弊，但他　触及了官宦的利益，被贬往永州“荒疠之地”，这　和屈原遭谗放逐的经历十分相似，是以他被贬永　州的途中，经过湘水时就写下了《吊屈原文》，借　吊屈原以自伤，“何先生之凛凛兮，厉针石而从　之。但仲尼之去鲁兮，日吾行之迟迟。柳下惠之　直道兮，又焉往而可施！今夫世之议夫子兮，日　胡隐忍而怀斯？惟达人之卓轨兮，固僻陋之所　疑。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立而视　其覆坠兮，又非先生之所志。穷与达固不渝兮，　夫惟服道以守义。矧先生之悃懈兮，蹈大故而不　贰。沉璜瘗佩兮，孰幽而：￣Ｙ６７荃蕙蔽匿兮，胡　久而不芳？”　对屈原遭际的同情和哀怜，对其品　格的赞扬和歌颂，使得他以屈原为表率，坚持的　理想矢志不渝，如他为王叔文母作《故尚书户部　侍郎王君先太夫人河间刘氏志文》，称颂王叔文　“坚明直亮，有文武之用”＿４　Ｊ，就是不愿屈从政治　潮流，改变自己的初衷的曲折表白。　贬谪永州的后的心境起初是不平，然后是自　省，再然后是心理转移，沉溺于山水，借儒家文化　的达观处世态度和道家的逍遥观念甚至佛家的　宿命论来凋适自己的抑郁心情。在这个过程中，　他的诗歌渐渐洗净铅华，呈现出宠辱不惊的恬淡　风格，而文章则开辟出一条幽独奇崛的道路来。　柳宗元在永州呆了十年之久，对永州山水和　人文风俗可谓了然于心。荆楚文化在其文学创　作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这一方面的原因在　于，荆楚之地历史悠久，文化源远流－Ｌ４，各种名胜　古迹丰富，传说故事多不胜数，能够吸引柳宗元　对当地文化胜地进行关注并得到他的认同，如舜　帝祠与《楚辞》文化等；另一方面，荆楚地区山高　水险，民族杂处，聚族而居，饭稻羹鱼，文化上形　成相对的独立性，久居此地的文人难免会浸染其　中，他们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一一记录下来，其　

［收稿日期］２０１３—ｏ９＿２８　［作者简介］　曾羽霞，女，湖北洪湖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２０１１级酶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庙宋文学。　诗文便具有明显的地域文化特色，如柳文中具有　代表的“永州八记”和他的骚体赋。　柳宗元的永州诗据统计有８５首　之多，占　其全部诗歌的一半以上，散文据笔者统计达百多　篇，其中以序志最多，达２７篇，赋体（包括古赋　和骚体文）和游记次之，分别为１８篇，书信也很　可观，约１５篇，以上三种文体占所有永州所作散　文的２／３，其他碑铭、墓志、箴表、论说、启状、问　对等约为３８篇，只占１／３。　胡可先先生称“刘（禹锡）、柳（宗元）二人受　南方文化的影响，非常明显。”　应当不是只指他　的山水游记，而是指他在永州期间创作的所有诗　文。的确，在贬永州之后，柳宗元受到楚地文化　的熏染，继承了屈原“发愤以抒情”的传统，同时　在主题思想、物象选择、句式声韵、意境构造四个　方面都进行了开拓。　一、“哀怨感伤、发愤抒情”的主题思想　柳宗元被贬永州后，楚地的文化氛围、《楚　辞》中包含的那种楚民族的哀怨色调和悲凉气　息感染着他，使他不由自主与屈原产生了精神上　的共鸣。他的诗文以“哀怨感伤、发愤抒情”为　主题，或抒写蒙冤遭贬、怀才不遇，或记述登高远　望、怀乡恋土，或摹写山水，暗寓高志，都发扬着　自屈原以来的荆楚“骚怨”传统。如《闵生赋》中　“肆余目于湘流兮，望九嶷之垠垠。波淫溢以不　返兮，苍梧郁其蜚云。重华幽而野死兮，世莫得　其伪真。屈子之恫微兮，抗危辞以赴渊。”　既提　到楚地物景如湘江、九嶷山等，深厚的文化底蕴　如《楚辞》、舜帝的传说、湘妃的神话等对他心灵　的巨大触动，又从重华、屈原的“野死”、“赴渊”　和孑Ｌ孟的作为等的描述中，自陈不幸的遭遇，表　达愤然不平的心境。　，　屈原所处时代，内有奸佞小人误国，外有强　秦相侵，楚王朝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屈原身为　楚国的贵族大夫，不能发挥自己的才干令国家强　盛，反而遭谗被流放，远离郢都，这种遭际使他的　诗歌大起大落，显得格外凄怆和悲怨。　柳宗元没有那种长歌当哭的气势和一泻千　里的激越之情，但他感同身受，一开始贬谪后的　忧惧和哀痛使他心境难宁，他自称“修人”，“居　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则施施而行，漫漫而游。　日与其徒上高山，人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　远不到。”　（《始得西山宴游记》）借出游来排遣　胸中的郁闷和惴惴不安，这种心情与屈原那登　高、涉江时感叹春秋代序、时不我待而功业未成　的忧患和惶恐何其相似！“将沉渊而陨命兮，讵　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　可。”　（《惩咎赋》）这种因忧惧和哀痛而想要自　．１２・　杀的念头和屈原也是如出一辙，尽管原因略有不　同，但是这种哀怨感伤的感情基调始终贯彻在其　永州的诗文之中。如《惩咎赋》中“既受禁锢而　不能即死者，以为久当自明。”又如《闵生赋》中，　以“闵吾生之险厄兮”开头，抒发了作者“气沉郁　以杳渺兮，涕浪浪而常流”　的悲伤情怀。后来，　他慢慢适应了荆楚之地的生活，借出游、写作等　活动来排解自己的苦闷。“仆闷即出游。”　（《与李翰林建书》）“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　骚”　（《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等都可以看　出，他的心态慢慢趋于正常，到《田家三首》关注　并参与农民的劳动生活，再到《同刘二十八院长　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　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中与老人、　小孩的亲密相处，都说明他已经融入了当地的生　活，适应了荆楚之地炎热的气候环境。他既被荆　楚之地的文化和传统熏染，又慢慢对荆楚文化做　出了开拓性的贡献。　《离骚》中，屈原自叙身世，宣称自己是高阳　之苗裔，伯庸之后代，身份高贵，名字高洁，品德　高尚，充分表现其对楚先民自洁自爱的认同和继　承；再对自己的品德和才能进行定位，表达了高　度自信和锐意进取精神。而当“美政”思想在现　实面前无法实现时，屈原陷入了进与退、坚守与　逃避的痛苦选择，发出“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　异道而相安？”　的问句。而最终他选择了“亦　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对自己的理　想忠贞不渝。《渔父》篇中虚设的对话就是屈原　两难境地中做出的坚守选择的诠释。　柳宗元在《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　书事奉寄澧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　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中言：“弱冠游玄圃，先容　幸弃瑕。名劳长者记，文许后生夸。……未竟迁　乔乐，俄成失路嗟。还如渡辽水，更似谪长沙。　别怨秦城暮，途穷越岭斜。……慕友惭连璧，言　姻喜附葭。沉埋全死地，流落半生涯。……枭族　音常聒，豺群喙竞牙。……”　也是先对同为贬　谪的友人和自己品德进行了肯定，再借荆楚之地　的蛮荒环境，于字里行间流露不平之意，借豺狼　虎豹比喻朝廷小人当道的现实。　然而，在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柳宗元的处　理方式又与屈原完全不同。《离骚》中采取荆楚　民族“天问”的传统形式，展开丰富的想象，到神　话传说和幻想国度去寻求生命的解答，柳宗元则　因为受到多种思想的影Ⅱ向，多种思想融合在其诗　文中，使得他“发纤裱于简古，寄至味于淡　泊”＿７］，以较为理性的态度去坦然接受，不断自省　并借助恬淡的山水田园生活，摆脱这种精神上的　痛苦，让不平之气慢慢消磨在自然和道心佛理　中。如《渔翁》中：“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　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歙乃一声山水绿。回　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前四句已经　勾勒出一副清幽冲淡的图景，若没有最后两句，　虽仍然是妙绝的写景绝句，但不能体现诗人孤高　自赏、与世无争的气质。渔翁的不合群，不与世　俗同，都显示出对现实的一种无言批判和怨讽。　这种在极致的平淡中发出的声音乃是“不怨而　怨”，发人深思。　《离骚》中的感情外放，激越，班固批判屈原　《离骚》“露才扬己”（《离骚序》）　，朱熹批判他　“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　，正是因为其不符　合儒家的中正思想和敦厚的美学理念。而柳宗　元作为儒家文道观的发起者之一，他的诗文就显　得内敛多了，含蓄曲折，苏轼称其“外枯而中膏，　似淡而实美”（《评韩柳诗》）　就充分道出了柳　宗元诗文这种内敛浑厚的特点。如《登蒲州石　矶望横江口潭岛深迥斜对香雾山》、《与崔策登　西山》、《苦连州凌员外司马》、《行路难三首》等。　屈赋运用浪漫主义的写作方法，在主体上将　巫文化与现实生活融为一体，又吸收楚地大量神　话素材，在楚地风土人情的基础上，大量使用夸　张比喻，想象自由新奇，与《诗经》中“温柔敦厚”　“怨而不伤”的风格迥然不同。其表达的感情是　哀怨而奔放的，如《湘夫人》《山鬼》《国殇》《涉　江》《招魂》《九辩》等，都带着肃杀悲凉之意，给　人心灵以震撼。　柳宗元则排斥巫鬼文化，认为“窜身楚南　极，山水穷险艰。”　（《构法华寺西亭》）“永州居　楚越问，其人鬼且谥。”Ｌ４］（《永州龙兴寺息壤　记》）柳宗元在永州十年，充分了解当地人们“信　巫鬼，重淫祠”的习俗　…，一方面认为这种淫祀　行为是愚昧无知的表现，充分排斥；另一方面又　感到这种文化根深蒂固，显示出原始崇拜的心理　特征，因Ｊｔ，他借助提升舜文化的地位来加以改　善，力图“深入尧舜、孑Ｌ子之道，利安元元为　务”　（《寄许京兆孟客书》）．在歌颂舜帝的同时　传播儒家的仁爱思想。正因如此，他的涛文没有　屈原那般瑰丽无比的想象和天马行空，上天下地　无所不在的虚构，而是用简洁而凝重的语言勾画　清冷、幽深、奇异的景物，营造～一种“萧然冲淡”　的艺术境界，将自己的感情浸润其中。其景物描　写和意境构造都是句句写实，句句记真，如泉水　般涓涓细流清澈见底，却又“牢笼百态”（《愚溪　诗序》），即使在《梦归赋》这样具有虚幻色彩的　作品里，现实性ｄ三很强　．　二、趋奇尚异的物象选择　荆楚之地“土地卑湿”。“最为沃壤”ｌＩ　，利　于常绿植被生长，奇花异草丰富，珍禽异兽搬多，　植物如兰、竹、红枫、莲、菊、橘、樱桃、枇杷、藤萝、　白苹、兰芷等，虫兽如鹧鸪、猿猴、大雁等，都具有　明显的荆楚风味。其他如楚云、洞庭、云梦、衡山　等最能引起文人墨客诗意连篇，豪情激涌。　竹是柳宗元诗歌中吟咏得最多的植物形象，　如《巽上人以竹闲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中的　“湘竹”，《渔翁》中的“楚竹”，《青水驿丛竹天水　赵云余手种一十二茎》中的“篁竹”等。其中以　“斑竹”最具特色，关于娥皇、女英的美丽动人的　故事给其蒙上一层神秘的色彩。永州（今湖南　零陵）一带盛产湘竹，“湘竹”为楚地所独有，《述　异志》云：“舜南巡，葬于苍梧，尧二女娥皇、女英　泪下沾竹，久悉为之斑。”这就是泪竹，亦名湘妃　竹。《楚辞－远游》云：“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　舞冯夷。”　Ｊ‘‘湘灵”即指湘妃。《楚辞・九歌》中　的湘君、湘夫人也由此而来。在柳宗元《巽上人　以竹闲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中，“芳丛翳湘　竹，零露凝清华。”　既写出了茶叶的清新，又借　湘竹这一独特意象，给茶叶渲染上美丽动人的色　彩。　在刻画竹这一意象时，柳宗元常常将自己的　情感投射到所咏之物象上，如《苦竹桥》中的“苦　竹”，“进箨分苦节，轻筠抱虚心”　，特写竹子的　拔节，突出了“苦节”与“虚心”，借竹自喻，抒发　怀才不遇之情。《初秋夜坐赠吴武陵》中的“稍　稍雨侵竹，翻翻鹊惊丛。”　借夜雨侵竹，暗喻环　境之险恶，表达诗人的愁思和对友人的思念。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中“觉闻繁露坠，开户临　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　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对着　潇潇疏竹，以无声衬有声，更映照了他谪居抑郁　的情怀。除了诗歌，散文中也可见竹的意象。　《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也有“隔篁竹，闻水声，　如呜佩环，心乐之”－　，表达发现小石潭记的空明　清澈之美的喜悦之情，竹在这里如同一道神秘的　面纱，将小石潭的美好传达给人们的耳朵而不是　眼睛，增添了一抹神秘色彩。　总体来看，这些诗文中的竹，或与高沽之物　（人）相关，或与奇特之物两联，或在特殊环境下　进入作者的视野，总有奇异之处，非奇不以为用。　又如橘这一物象，《楚辞・九章・橘颂》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　兮。”　王逸注：“言皇天后土生美橘村，异于众　木，来复南士，便成风气。屈原自喻才德如橘树，　亦异于众也。”　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