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为什么没成为美国

在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降临之前,全世界最富裕的十个经济体,阿根廷排得上号。19世纪末,阿根廷和美国都很年轻,都有着富饶的农场,数百万渴望逃离贫穷家乡的意大利和爱尔兰移民都曾在两者之间犹豫:是去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纽约?是去南美洲的大草原,还是北美洲的大草原?

国家不是偶然致富的,它们的选择决定了自身经济走向的道路。没有哪一件单独的事情决定了阿根廷的未来,或者决定了它会和美国不同。在特定时刻,哪条路才是正确的,不见得总能看清楚。

美国把新的土地划成小块,分给个人和家庭,阿根廷则将之交到了少数富有的农场主手里,最初的一步走错了,要想绕回来就难了。

经济的抉择:大地主还是拓荒者

从经济上看,美阿两国的情况都差不多,都是不断向西部蛮荒草原拓展疆界的农耕国家。但靠近看,巨大的差异在此显现:美国是把新的土地划成小块,分给个人和家庭;阿根廷则将之交到了少数富有的农场主手里。

自打殖民地成立之初,美国便幸运地输入了北欧国家的不少农耕实践及其人民的豪情壮志。东北部几个人口稠密的州如“新英格兰”的农民,主要是从英国、德国和荷兰来的——全都是人口多、耕地少的国家。这些移民带来了从前的传统:依靠纯熟的农业技术,以小块土地为生。

反观阿根廷则继承了西班牙及其贵族精英带来的历史:少数富有的农场主掌握大量财产,它也存在劳动力短缺的问题。 19世纪后半叶阿根廷出现了大规模的移民潮,但在此之前,它只能靠着少量的人手来扩展疆土。

两个国家都朝西部扩展,美国朝着太平洋,阿根廷朝着安第斯山脉,但方式方法有所不同。它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复杂而陌生的地形,是土生印第安人手里的重要武器。考虑到双方在技术上的巨大差异,土生印第安人不可能阻挡得了西部扩疆的步伐,来复枪和左轮手枪必定会打败斧头和弓箭。而且移民们遭遇的抵抗,反而有助于定居点的形成。

美国支持拓荒者,阿根廷支持大地主。由于缺乏资金,又拼命要西进,布宜诺斯艾利斯发现,鼓励移民的最好办法就是提前把尚未从土生印第安人手里夺来的土地卖掉,或许下军队会打前锋的承诺。这是绩效薪酬的一种极端形式:打不赢就没农场。可等战争打赢了,胜利者们也耗得筋疲力尽了,优秀的农业劳动力短缺,从西部到东部海岸线的距离又是那么漫长遥远。大部分新土地所有者只好把大片的草原用带刺的铁丝网围上,把它们变成牧场。放养牛羊所需的劳动力相对较少,但用化肥和机械提高生产效率的空间也小。最初的一步走错了

,要想绕回来就难了。

特权由此得到了强化,少数有权势的富裕家庭控制了人口稀少、面积庞大的牧场。阿根廷的拓疆并未改变这一本质,那些从欧洲来的移民,原本是为了逃避旧大陆上贵族掌控土地的局面,但来到阿根廷,一切还是老样子。

阿根廷和欧洲的相似之处可不光存在于表面。农业商品化的早期岁月,即 19世纪六七十年代,庄园主们以轻蔑的态度对待农耕生活和农业劳动。很多人在城里过着与世隔绝的优雅生活,在沙龙里沉浸于欧洲的文学和音乐当中,他们根本懒得亲自打理自己的农场。就算部分新移民终于跻身精英阶层,后者仍把他们当乡巴佬看。

大庄园主们赞美田园生活的最大努力,无非是把马球——田园追求的贵族版——提升成了阿根廷高雅运动的象征,而且仍然选择的是一种精英、排外的形式:布宜诺斯艾利斯最出名的赛马会,成立于 19世纪 80年代。这一套果然奏效了:到 19世纪末,一些庄园主把孩子送到最顶尖的英国贵族特权学校伊顿公学就读,还有少数人甚至把获得英国贵族头衔作为终极目标。

来到阿根廷的移民没有一套类似“美国梦”那样的激励文化,1850~1930年间,只有 5%的移民归化成了阿根廷国民。

移民的抉择:布宜诺斯艾利斯还是纽约

尽管美国的西进拓疆运动也不乏专横、霸权和野心,但的确更为民主。政府有意识地鼓励家庭持有土地的制度,拓荒者一拿到适合全家人定居的土地,所有权就获得承认,这就为西进的移民创造了大规模效法的动机。这里的农场主们除了放牧,还把适合耕作的土地种上了小麦和玉米。美国大规模的西进运动,把东海岸地区腾了个空,受够了欧洲贫穷和绝望生活的移民们紧随而至。截至 19世纪 50年代,美国一年要输入 25万移民。

移民们也到阿根廷,不久之后,移民在总人口中所占的比例比美国还要大。但这部分移民来得晚,没什么技术。就算越过了大西洋,低端农业劳动力能拿到的工资也不怎么诱人。生产效率低意味着工资低,这就决定了愿意大规模移民的主要是贫穷、受教育程度低的欧洲人。阿根廷移民潮——主要是没什么技术的意大利和爱尔兰人——于 19世纪最后十多年到来。到 1914年, 1/3的阿根廷人仍是文盲。

来到阿根廷的移民,也没有一套类似“美国梦”那样的激励文化。意大利和西班牙移民多数都是“候鸟”,他们干完了收获季就回家乡。1850~1930年间,只有 5%的移民归化成了阿根廷国民。1934年,意大利靠着队里的三名阿根廷选手赢得了世界杯足球赛。由于他们都有意大利血统,于是意大利便认为他们都是自己的国民,“顺理成章”地从

阿根廷国内联赛里征用了他们,你能想象英格兰队征用有英国血统的美国球员吗?

美国本土出生的工人也曾联手反对引入更多移民,但最终,经济发展的迫切需求占了上风。要是蛋糕明显地越变越大,再守着老一份打打闹闹毫无意义。美国不是一场零和博弈。

与此同时,阿根廷在错误的轨道上越走越远。本土和外来劳动力太少,大量的土地无法有效利用。但在根基腐败暴露之前,它顺利地进入了 20世纪,丰富的自然馈赠长时间地遮住了它的缺陷。

1880~1914年间,全球商品、资本和人力市场就开始出现大融合。欧洲的和平带来了城市的发展,城市消费群亦随之壮大。全球贸易体系以惊人的速度建立起来,运输成本直线下降。对新大陆农民来说,那是一段美好日子,阿根廷和美国,再加上澳大利亚和加拿大,站到了同一阵营,成为高效、赚钱的新大陆农业出口国。依靠新的技术、生产大规模扩张,新鲜的美洲牛肉转眼就出现在欧洲的餐桌上。有了不断扩大的市场和成型的供应链,集中生产牛肉和小麦等少量产品变得顺理成章。到了 19世纪末,按人头来算,阿根廷的经济强过了法国,比意大利更是高出 1/3。

倘若加以明智利用,出口繁荣创造的利润本可以让阿根廷一直跟美国并驾齐驱。可惜大部分收入都落入了拥有大片牧场的庄园主手里,雇工始终拿着低工资。而庄园主们一般把钱用来购买进口消费品,或是购买更多的土地。要想从商品市场的繁荣中受益,阿根廷不仅需要进口技术,也需要从国外借贷。但在当时看来这似乎无关紧要,英国人就在手边,他们把钱和专业知识大把大把地投在打开潘帕斯草原的铁路上,就跟在澳大利亚、加拿大和美国一样。

阿根廷从英国贷了款,但美国还从英国人那里学到了经验。美国选择了工业化,阿根廷却在坚持单一出口的老路。

工业的抉择:欧洲观念还是欧洲外债

如果说此时的阿根廷好像走的是美国道路,那它也不过是囫囵吞枣,而不是融会贯通。阿根廷从英国贷了款,但美国还从英国人那里学到了经验。单纯依靠农业,经济上不去。英国为世界指明了下一个发展阶段:工业化。

美国学得很快。尽管受益于农产品贸易和英国投资,但它从来不像阿根廷那样依赖这两者。它从英国进口的最重要东西,既不是资金也不是商品,而是观念。尽管由于市场规模和迅猛的发展,美国已经成了世界上成长最快的资本输入国,但它自己也存了不少钱。外国资本在美国的投资总额中所占不过 10%~15%,而在阿根廷却占了 30%左右。

这并不是因为阿根廷有意识地断然拒绝了同一条道路,它不可能不发展

自己的制造业。只不过,当工业化正式降临之时,主流的偏见限制了它,推迟了它。阿根廷的精英们拒绝了工业化所必需的心智和行动,既然能安安稳稳地从农场这个“黄金奶牛”挤奶,何必拿自己的地位和生计到多变又危险的工业化世界里冒险呢?

阿根廷把农业部门那一套僵化的保守和寡头政治倾向照搬到了工业化上,喜欢受政府法令和条例保护的舒适、安全的垄断事业,而不喜欢竞争残酷的有风险的行业。初生的工业实际上是被国家经济的其他部分拖着往前走的,它本身没什么动力。

阿根廷在黄金时代发展迅猛,但不稳定。它的健康要依赖农作物价格相对于工业制成品的价格稳定,以及全球市场的继续开放。可来自新技术和新出口市场的推动力,会带着经济抛开农业,进入制造业,它不能保证和维持国家在世界经济中的地位。

19世纪 90年代,美国商业、金融和产业体系在确立过程中也经历了一波恐慌。不受管制的金融资本主义似乎令掌握强权的少数人越发富足,却让其他人在经济动荡中饱受折磨。

但通过调整和适应,美国的制度得以延续。与此相反,阿根廷却在坚持老路。在经济上,它有一个单纯依靠需求的世界级部门,资本和技术都从国外进口。事实证明,这个选择很糟糕。

1890年,布宜诺斯艾利斯得以一瞥未来的曙光。当时,英国著名的巴林银行,由于对阿根廷放贷过多,几近破产。依赖海外借款的阿根廷政府,不得不在 1891年宣布延期偿付债务。像美国这样的经济——有着灵活、高生产率的工业部门正领先一步,而像阿根廷这样的经济——大举外债,向外国市场输送小麦和鲜牛肉,却变得肥胖又自满。到了 19世纪末,几乎所有的肥沃土地都用光了,再没有更多的边疆可以向前推进,故此,尽管人口稳定增长,农业生产效率不断提高,但阿根廷的农业还是把国家从竞争力成绩榜上给活生生地拽了下来。

刚刚进入 20世纪的时候,美国或许还是个农业国家,金黄的麦浪一望无边,从东海岸绵延到西海岸。但事实上,它的未来躺在芝加哥、匹兹堡和克利夫兰等黑乎乎的工业地带,就跟英国当年曾靠着曼彻斯特、谢菲尔德和格拉斯哥起家一样。

美国把企业放到世界市场上去直面激烈的竞争,阿根廷却与世界经济切断交往,而不是让国内企业做好竞争准备。

美阿的最终抉择:世界头号强国与伪希望之国

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样,美国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在道义和金融上都打了胜仗。二战后的整整 30年,它都跟全球货币体系挂钩,在布雷顿森林会议的安排下,美元成了硬通货。

这一期间,阿根廷正在关

起门来搞工业化。大规模的关税壁垒围绕它的新兴产业建立起来。20世纪 60年代初,它的关税平均为 84%;而在同期的欧洲发达国家之间,以及欧洲与澳大利亚、美国与加拿大之间,关税均大幅下跌到了个位数。除了征收进口税,它还收出口税,阿根廷的商品仅供阿根廷。这个 19世纪末全世界经济最开放的国家,出口锐减到国民总收入的 2%。而在美国,截至 1970年,同一数字稍低于 10%,而且还在快速增长。

退出世界经济体系的恶果来了:阿根廷在出口市场遇到了报复性关税。这激怒了农民,按世界标准来看,他们本来不乏竞争力。世界各地的农业贸易保护门槛素来很高,至今仍然如此。但它并没给城市群众添多少堵,他们只想着阿根廷的产品留给阿根廷人,别送到外国去。

阿根廷可能实现了工业化,但仍然落在后面。在 19世纪的农业爆炸式发展期间,阿根廷的经济赶上了跟英国一类的领先国家;而在它落后的工业化进程中,阿根廷的年增长率约为 2%,远远低于世界平均水平。

1950年,阿根廷的人均收入约为前殖民宗主国西班牙的两倍;到 1975年,西班牙人平均比阿根廷人富裕两倍; 20世纪 50年代,阿根廷差不多比日本富裕 3倍;到 80年代初,这个对比却倒了过来。阿根廷的进步脆弱而表面化,并且蒙蔽了相对退步的实情。就好像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中心那些意大利风格的优雅建筑,表面上看起来是国家成就的感人象征,但只要你稍微往外看看,便可发现城市周边布满大型的贫民窟。

阿根廷走的并不是美国那样的道路,而是先靠着关税壁垒发展国家工业,然后就把企业放到世界市场上,让它们去直面激烈的竞争。进口替代模式的根本用意,就是把阿根廷跟世界经济的其他部分切断开来,而不是让阿根廷的企业做好竞争准备。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又一个国家意识到:进口替代的整个模式都存在缺陷。进口替代会搞得经济杂乱无章,停滞不前。消费品进口可以封锁,但工业生产所需的原材料和部件必须获准进入,它们的价格一过海关便因为收税而大幅上涨。由于出口受到阻碍,没有政府的巨额补贴,产品在国际市场上往往不具竞争力,这意味着阿根廷会反反复复地陷入贸易支付差额问题,出口产品挣不回国家购买进口品所需的美元。

投资者开始从阿根廷撤出资金。阿根廷在容易生存的时候借了太多钱,世道一不好,日子便更加难过。由于美元流出,比索供应量必然下跌。对自己控制货币的国家(如美国),碰到 2001年全球经济发展放缓,它可以迅速降低利率(也即金钱的价格),将损失控制在最低限度。 2001年,美联储大幅削

减借贷成本,令得美国经济只经历了一次短暂而轻微的衰退——尽管科技公司夸张的股价来了个高台跳水。

而阿根廷的货币是跟美元挂钩的,外汇储备中美元短缺,会令硬通货(此时供给有限)的需求飙升,从而带动利率猛涨。阿根廷陷入死亡螺旋。高利率碾碎了企业,逼垮了家庭。绝望中,布宜诺斯艾利斯把赌注翻了倍,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借了数十亿美元,指望能把经济拉上去。它没能说服阿根廷仰仗的投资者,2001年 12月,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切断了电源。阿根廷被迫进入历史上最大的政府破产困局。

在过去两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历史的轨道曾出现过数十个分岔口,每一个都能造成截然不同的未来局面。甚至有这样的可能:为了避免又一次破产,华盛顿疯狂地借英镑、借欧元、借比索,于是,英国投资者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法庭对美国提起了诉讼。

事实上,就算到了今天,你也不能说这种情况纯属妄谈。 20世纪 90年代到 21世纪初,美国的经济出现了越来越大的贸易赤字,全靠国外借贷支撑,而最近一轮美国金融危机也是因为过于宽松的借贷监管。

毁灭一个国家是场浩大的工程,尤其是像美国这样一个灵活、适应力强的国家。但是它的崛起并非老天注定,能否持续繁荣下去也不是什么板上钉钉的事儿。

美国与阿根廷,这两个 19世纪末西半球的希望之国,在 20世纪,一个成功了,一个停滞了。当年,是历史与抉择——而不是命运——决定了它们的前途。今天,历史与抉择还将决定它们一个世纪之后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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