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在彝族哭嫁歌中的裸现

第３２卷第４期　２０１４年７月　省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ＪＯＵＲＮＡＬ　０　ＧＵＩＺＨＯＵ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Ｓｏｃｉａｌ　Ｓｃｉｅｎｃｅｓ）　Ｖｏ１．３２　Ｎｏ．４　

Ｊｕ１．２０１４　

女性意识在彝族哭嫁歌中的裸现　刘代霞　（毕节学院人文学院，贵州毕节５５１７００）　

摘要：彝族古代社会发展较为缓慢，其社会制度和思想观念保留了从母权制社会到父权制社会过渡时期的印　迹。在古代彝族哭嫁婚俗中广为传唱的哭嫁歌，对婚姻制度由母权制从妻居到父权制从夫居的质的变化，表达　了来自女性的感受、控诉与质疑，是女性意识的显明的表现，是一把了解人类社会从母权制过渡到父权制时代婚　姻制度、认识女性曾经和正在遭遇的生存境遇的钥匙。　关键词：彝族；哭嫁歌；女性意识　中图分类号：Ｃ９５３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５０９９（２０１４）０４—００８６—０６　

Ｔｈｅ　Ｄｅｍｏｎｓｔｒ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Ｆｅｍｉｎｉｓｔ　Ｃｏｎｓｅｉｏｕｓｎｅｓｓ　ｉｎ　ｔｈｅ　Ｙｉ　Ｗｅｄｄｉｎｇ　Ｌａｍｅｎｔ　Ｓｏｎｇｓ　

ＬＩＵ　Ｄａｉ—ｘｉａ　（Ｃｏｌｌｅｇｅ　ｏｆＨｕｍａｎｉｔｉｅｓ，Ｂ　Ｕｎｉｖｅｒｓｉｔｙ，Ｂ￣ｉｉｅ　Ｇｕｋｈｏｕ，５５１７００，Ｃｈｉｎａ）　

Ａｂｓｔｒａｃｔ：Ｔｈｅ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ｓｏｃｉｅｔｙ　ｏｆ　ｔｈｅ　Ｙｉ　ｄｅｖｅｌｏｐｅｄ　ｑｕｉｔｅ　ｓｌｏｗｌｙ．Ｆｒｏｍ　ｉｔｓ　ｓｏｃｉａｌ　ｓｙｓｔｅｍ　ａｎｄ　ｉｄｅｏｌｏｇｉｃａｌ　ｃｏｎ—　ｃｅｐｔｓ，ｔｈｅ　ｔｒａｎｓｉｔｉｏｎａｌ　ｉｍｐｒｉｎｔｉｎｇ　ｆｒｏｍ　ｍ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ｔｏ　ｐ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ｓｏｃｉｅｔｙ　ｃａｎ　ｂｅ　ｏｂｓｅｒｖｅｄ．Ｉｎ　ｔｈｅ　ａｎｃｉｅｎｔ　Ｙｉ　ｗｅｅｐ—　ｉｎｇ　ｍａｒｒｉａｇｅ，ｔｈｅ　ｗｉｄｅｌｙ　ｓｕｎｇ　ｗｅｄｄｉｎｇ　ｌａｍｅｎｔ　ｓｏｎｇｓ　ｅｘｐｒｅｓｓ　ｔｈｅ　ｆｅｅｌｉｎｇｓ，ｃｏｍｐｌａｉｎｔｓ，ａｎｄ　ｓｕｓｐｉｃｉｏｎ　ｆｒｏｍ　ｔｈｅ　ｗｏｍｅｎ　ｔｏ　ｓｈｏｗ　ｔｈｅｉｒ　ａｔｔｉｔｕｄｅｓ　ｔｏｗａｒｄｓ　ｔｈｅ　ｉｎｓｔｉｔｕｔｉｏｎａｌ　ｃｈａｎｇｅ　ｆｒｏｍ　ｔｈｅ　ｍ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ｔｏ　ｔｈｅ　ｐ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ｓｙｓｔｅｍ．Ｔｈｉｓ　ｉｓ　ｔｈｅ　ｏｂｖｉｏｕｓ　ｍａｎｉｆｅｓｔａｔ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ｅ　ｆｅｍａｌｅ　ｃｏｎｓｃｉｏｕｓｎｅｓｓ　ａｎｄ　ａ　ｋｅｙ　ｔｏ　ｔｈｅ　ｕｎｄｅｒｓｔａｎｄｉｎｇ　ｏｆ　ｔｈｅ　ｉｎｓｔｉｔｕｔｉｏｎ　ｏｆ　ｍａｒｌ－　ｔａｌ　ｔｒａｎｓｉｔｉｏｎ　ｆｒｏｍ　ｔｈｅ　ｍ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ｔｏ　ｔｈｅ　ｐａｔｒｉａｒｃｈｙ　ｅｒａ，ａｎｄ　ｔｏ　ｔｈｅ　ｒｅｃｏｇｎｉｔｉｏｎ　ｏｆ　ｔｈｅ　ｅｘｐｅｒｉｅｎｃｅ　ｔｈａｔ　ｔｈｅ　ｗｏｍｅｎ　ｓｕｆｆｅｒｅｄ　ｉｎ　ｔｈｅ　ｐａｓｔ　ａｎｄ　ａｒｅ　ｓｔｉｌｌ　ｓｕｆｆｅｒｉｎｇ　ａｔ　ｐｒｅｓｅｎｔ．　Ｋｅｙ　ｗｏｒｄｓ：Ｙｉ；ｗｅｄｄｉｎｇ　ｌａｍｅｎｔ　ｓｏｎｇ；ｆｅｍｉｎｉｓｔ　ｃｏｎｓｃｉｏｕｓｎｅｓｓ　

一、

彝族哭嫁歌存在的社会历史文化　

背景　

彝族社会近百年前大部分尚处在从奴隶制向　封建制转化的时期，人类社会从母权制向父权制过　渡阶段的许多特征在他们的生活中还有所留存。　舅舅在亲属中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已婚女性死　亡，要首先通知她娘家的兄弟们（即子女的舅舅　们）；未婚女性出嫁，要先征求舅舅家意见，舅舅家　不聘，方才可以另嫁他人，同时，还要将所得聘礼的　一部分分给舅舅家。因此，彝族世系虽以父系计　算，但是，与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　

收稿日期：２０１４—０３—２６　基金项目：贵州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地项目“黔西北彝族口述文化研究”（０９ＪＤ０１０）。　作者简介：刘代霞（１９６５一），女，贵州毕节人，硕士，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批评及民族民俗文化。　刘代霞：女性意识在彝族哭嫁歌中的裸现　源》中所分析的古代德意志人一样，“从母权制向　父权制的过渡，在他们那里只是在前此不久的时候　才得以完成，因为母亲的兄弟——舅舅（按照母权　制是最近的男性的同氏族亲属）——在他们还是　除父母外最为重要的亲属。”＿１　这样的社会历史　发展状况，使得彝族民风民俗中保留了许多从母权　制向父权制过渡时期的印迹。　在彝族歌谣《嫁娶的传说》中，彝族先民对母　权制向父权制的转化、母权制甚至比母权制更早的　群婚制，还有清晰的记忆。在开天辟地之初，“天　和地之间，没有嫁和娶，也没有婚礼，婚姻没规矩，　嫁娶无礼仪，男的不知娶，女的不知嫁。这时的人　们，只知道母亲，而不知其父。”还说“远古的嫁娶，　与现在不同，不是女嫁男，而是男嫁女。女人讨男　人，女人来主家。”　虽然现当代彝族的婚姻制度，　与母权制时期相比，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青年　男女的婚姻缔结需要遵从父母之命和媒妁之言，但　是，在他们婚前的交往活动中，还是可以清楚地看　到母权制遗风的残留。其中最显明的一点就是，彝　族的未婚女性，拥有与男子相恋的自由。正象彝族　情歌里所唱的一样“水中照人面对面，世上情人心　连心。用舌弹，用嘴亲，用气暖，用唇吻，深沉的爱　情哟！暖透心。阿哥阿妹哟！盛情难分。”②她们　不仅可以与男子相恋，还可以发生热烈的性爱。正　如恩格斯所说的一样，在某些民族中，“姑娘在出　嫁以前，都享有极大的性的自由。”［１１４６不过，这仅　限于婚前。婚后，她们必须严格地遵守贞操规范，　“要是有了通奸的情事，便残酷地加以处罚。”¨　彝族女性对这一点极为清楚，因而更加珍惜婚前的　自由恋爱。“阿哥啊阿哥，你若要唱歌，请你今年　唱，莫等到明年。等到明年时，姑娘受人管。”④婚　前的女子，有与男性自由交往的可能性，而婚后立　即丧失这种两性交往的自由。这种自由的婚前两　性交往方式，在文明社会是完全不能接受的。不　过，“在这里使文明人感到奇怪的事情，按照母权　制和在群婚制却是一种通例。”…盯彝族女性婚前　的恋爱自由与婚姻的不自主、婚后的受拘系，应该　是婚姻制度从母权制到父权制、从群婚制到对偶婚　制过渡的表现形式，所以，恩格斯对古代德意志人　所作的分析——“从母权制向父权制的过渡，在他　们那里只是在前此不久的时候才得以完成”ｌｌ　，　就彝族社会的发展情况而言，是太正确不过了。　古代彝族婚礼中哭嫁习俗的存在，就建立在对　母权制尚有鲜活记忆的集体无意识心理基础之上。　哭嫁曾经广泛存在于彝族古代婚俗之中。“在云　南武定、禄劝一带黑支系居住的村落里，过去，姑娘　出嫁前几天，女伴们都聚集在新娘家，伴着新娘一　起哭。除了在娘家哭以外，还要到亲戚本家家里去　哭……据说解放以前，这种哭嫁的礼俗是十分认真　而且隆重的。”　Ｊ‘‘按贵州彝家礼俗，嫁前的十几　天，嫁女开始减食到禁食，寨中邻里的未婚姑娘们　夜夜前来做伴，安慰即将出嫁的姑娘。正酒之夜，　每来一批客人，女伴们都随出嫁姑娘用哀哭声迎接　客人。’’［　］　

二、彝族哭嫁歌所表现的女性意识　在彝族哭嫁活动中，女性所传唱或即兴创作的　歌词——哭嫁歌——是一种纯粹的女性文学作品。　彝族哭嫁歌的作者和传唱者，都是真正的女子。她　们唱的是自己，哭的是自己，长歌当哭，哭自己生为　女性而遭受的不公平命运。以女性自我的视角，显　明地表现着对自身生存境遇的感受体验和思考质　疑。同样都是处于社会的边缘，同样都在社会生活　中以“第二性”的面目出现，汉族女性在主流文化　中几乎完全失去了话语权；彝族女性的喜怒哀乐、　爱恨情仇却在哭嫁歌中得以毫无遮蔽地裸现。以　此为标本，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在父权制社会中，　处于父权文化各种规定和压抑下，女性的地位、遭　遇、经历和文化处境，更加深入地认识历史上性别　间曾经存在过的不同的文化现实。　（一）对女嫁于男婚姻制度的质疑　世系按女系计算的母权制，规定氏族成员死亡　后，由他的同氏族成员继承其财产。女性跟她的兄　弟们一样，可以继承她母亲和舅舅们的财产。她终　身生活在自己母亲所在的氏族中，她的财产和孩子　都属于她的氏族。她的丈夫或情人们，如果愿意，　可以跟她一起生活在她的氏族里面。也就是说，在　婚姻上实行的是从妻居。这种从妻居现象，在许多　处于从母权制向父权制过渡时期的民族的历史中　都有记载。如金元时期的蒙古族、女真族都有隶役　婚或男下婚的记载：“既成婚，婿留于妇家，执仆隶　役，虽行酒进食，皆躬亲之。三年，然后以　妇归。’’［　］　。－ｌＯ４８　

①参见赫章县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贵州省毕节地区赫章县卷（彝族一）》，１９８８年，第９５页。　②同①，第４６页。　③同②。　省州火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随着财富的增加，它便一方面使丈夫在家庭　中占据比妻子更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又产生了　利用这个增强了的地位来改变传统的继承制度使　之有利于子女的意图。”Ｅｌｌ５１结果是父权制代替母　权制，女性失去了本氏族财产的继承权。为了生　存，她必须离开本氏族，嫁给其他氏族的男子，并留　在他的氏族里面，享用他的财产并作为他的财产而　存在。继承权的转移，造成了女性在经济上受压迫　的处境，导致了女性处于劣势的从夫居婚姻制度的　出现。这是“人类所经历过的最激进的革命之　一。”ｌｌ　在母权制社会，正如彝族古歌所说：“只知　道母亲，而不知其父。”在不能确认生身父亲的条　件下，人们只承认生身母亲，女性因之受到全社会　真正意义上的尊重。在婚姻关系上她们处于绝对　主动的地位，是“女人讨男人，女人来主家”。“母　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　败。”…　女娶男变成了男娶女，“男人娶女人，男子　作丈夫，女子作妻子。”“女人生娃娃，男人来管　家。”　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失去了尊崇的地位，“被　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隶，变成生孩子的　简单工具了。”¨』５　这种变化对于彝族女性来说，还　是前此不久发生的巨大变故。对母权的丧失，女性　地位的整体下降，她们尚不适应。所以，对女嫁于　男这一父权制婚姻制度深切的质疑和思考，鲜明地　体现在她们的哭嫁歌里。　在哭嫁歌中，彝族女性明确表达了对自己婚姻　悲剧根源的认识，那就是女嫁于男的婚姻制度。　“争娘哟争娘，哥哥妹妹去争娘，哥哥争得好，把娘　争去了；妹妹争不好，被娘丢弃了。妹妹到处去找　娘，找娘找不到亲娘，找娘找到了婆婆，即使再好的　婆婆，也比不上亲娘好。”②流传在黔西北彝族中的　哭嫁歌《争娘哟争娘》，十分形象地表达了女性对　自己在两性斗争中失败的认识，表达了两性斗争中　的失败带给她们的强烈的痛苦哀伤。“阿洛角望　着亲兄弟，——兄弟是不会出嫁的。”【５Ｊ６　只有身为　女性的她们，才需要离开熟悉的家园，离开亲爱的　父母，到别人家去生活。正如恩格斯所说：“任何　进步同时也是相对而言的退步，一些人的幸福和发　展是通过另一些人的痛苦和受压抑而实　现的。”［　］　在对婚姻悲剧根源有明确认识的基础上，她们　对兄弟留家、姊妹出嫁这一婚姻制度进行了尖锐的　质疑。“忆从前，女和弟兄同生活，同穿一种衣，同　吃一样饭，以为弟兄姐妹都一般；哪知在今天，男孩　才算本家人，女儿不过是外姓，父母轻女只重男。　女儿并非是，从草里平白飞出的一只鸟；女儿并非　是，从蕨地无根冒出的一片叶。难道人间女儿最渺　小！？难道世上女儿最低贱！？”＿６　同是父母的儿　女，为什么儿子可以留下，而女儿非要出嫁到别人　家去？为什么儿子才算是自家人，而女儿就是外姓　人？为什么父母不看重女儿，而看重儿子？为什么　女性这样低贱和渺小？她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　里，只有把矛头指向自己的父母兄弟。对于一个未　出嫁的女性，在生活中与她发生最大联系的是父　母，与她有利益之争的是兄弟。她们遭遇了不公平　的待遇，不去谴责父母兄弟，又能谴责谁呢？话说　回来，直接左右和安排她们婚姻的毕竟是父母兄　弟啊！　女嫁于男完全是从维护男性家庭成员经济利　益的角度实施的婚姻制度。将女性出嫁到别人家　去的做法，是为了让女性不再占有和消耗自己家庭　共有的财产。这是女嫁于男婚姻制度的最深层的　思想基础。所以，在彝族原始宗教禁忌中，我们会　发现，有姑娘出嫁后每年正月初一不能回娘家的禁　忌；还有女性出嫁后，三年之内不许爬娘家楼的禁　忌。这些禁忌跟婚姻制度一样，其实质性目的都是　禁绝女性对娘家财产可能有的现在的或未来的染　指。“女儿十七岁，伊田不在此，伊地不在此。”　从这样的谚语也可以知道，女性在娘家没有继承权　是得到彝族社会普遍认同的。彝族女性在财产继　承这一家庭财富主要分配方式中，是处于劣势的。　在父母财产继承权之争中，彝族女性彻底地败下阵　来。父母断然宣布了她们的失败：“这个不是你的　家！”　因此，质疑女嫁于男婚姻制度的核心就是　对财产继承权的争议。在哭嫁歌中，彝族女性揭露　了自己不能继承和享受娘家的财产，而要去依附婆　家生活这一事实，并且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哀叹。　“你们的一针一线，我都没有份。”“阿洛角望着大　房子，——大房子是兄弟的。对着板壁哭，——板　壁是兄弟的。望着阿爹和阿妈，爹妈也是兄弟的。　阿洛角有的是眼泪，有的是惊恐，有的是忧愁，有的　是不断的噩梦。”　ｌ６　‘姑娘十七岁，产业已不在家　乡。今天这时候，山上牲畜有九群，女儿没有一只　羊；山下耕地有九坝，女儿没有地一垧；家中粮食有　九囤，女儿没有一囤粮。”　她们一遍遍地悲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