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限叙事与黑暗写作

04旁评2016年5月22日星期日见习编辑李金哲美术编辑林婕联系我们qnbqnzk@□王迅极限叙事麦家的思维总是超乎常规，穿行在异质地貌的想象森林中。

他把人物置于绝对封闭而又远离世俗的空间，让主人公在传奇经历中接受精神的特殊洗礼和心理极限的考验。

这种经验异常残酷，是游弋于超越与不可超越之间的精神磨难。

麦家的主人公要么是机敏过人的间谍，要么是智力非凡的天才。

而与之相匹配的生存空间，当然也绝非寻常的世俗人间，而是一片天外之地，一个超凡脱俗的极境。

“他几乎总是选择最罕见的事实，并将其主人公置于最不寻常的客观或心理环境之中。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评价爱伦·坡时如是说。

这句话用来评价麦家及其小说也甚为切合。

在选择了“最罕见的事实”（破译密码和间谍生活），创设了“最不寻常的客观或心理环境”（秘密空间）之后，麦家的写作便进入了最关键的环节。

极限是什么？麦家的定义是：“极限是无知，是无底，是无边无际的宽大，是深不见底的深渊，是从已有开始，向未有挑战。

”而把这种观念用之于文学创作，对麦家来说就是“探究无垠的心到底有多远、多深、多宽、多大”。

麦家孜孜以求的，正是对人心之谜的破解。

他小说对人的创造力和承受力的观照中，这种极限原则获得极佳的表现。

生命的神奇因为这种内在的极限表述而注入更深刻的内涵。

麦家对人的智力极限、心理极限的追问及其所达到的高度，几乎是同时代其他作家难以企及的。

他对这块处女地的开采及其利用，惊动整个中国文坛，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波及大众，影响深远。

但在接受中，麦家与很多作家一样，也不免存在被符号化、脸谱化的危险，“破译小说之父”的称号便是一例。

诸如此类的命名，在我看来，并非是对纯文学作家的褒奖，而是唯题材论意义上的类型化评价。

这种视角中，文本的审美内涵必然处于被缩减和被遮蔽的状态。

其实，密码破译、情报截取和传递等情节因素，不过是小说的外壳，当然，作为题材类型也是吸引读者的看点，但这并不一定意味着，麦家小说仅仅是对秘密战线生活的反映。

因为他写作的终极目标，在于揭示生命的极限状态，与其中所蕴涵的深度悲剧感，而这种素材正好为人性的极限展示提供了甚为恰当的舞台。

我们看到，容金珍、黄依依、陈二湖，还有阿炳、鸽子等小说人物，常常表现出人性中的两个极端：“强者”和“弱者”、“圣人”和“疯子”，两种因素相互对立而又共存于其生命基质中。

这内在地决定了他们生存的悲剧性：走向顶点之后又滑向深渊，无比辉煌而又痛彻心扉。

一方面，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凭借独有的天赋和禀性，他们可以攻克重重难关，创造人间奇迹，另一方面，面对世俗，面对日常，面对肉身，他们却无能为力，甚至远远低于常人的智力水平和心理承受能力。

这样的人，极端强大而又极端脆弱，常常在两个端点徘徊生存。

通过对生命极限状态的极致书写，麦家向我们表明：人有可能征服强大的对手，但要战胜自我是极其困难的。

为了探索生命的极限意义，麦家的叙事在修辞上呈现出最高级化倾向。

关于这种创作特征，从很多评论者评价麦家时所使用的词语中可以得到印证，比如，“极端”、“偏执”、“坚韧”、“顽强”、“奇俊”、“最虔诚”、“绝对而倔强”，等等。

世界上卓越的艺术家大抵都有偏执的秉性，麦家也不例外。

但麦家的偏执并不意味着其个人生活的另类，而是作为一种极端的创作姿态和叙事走向，弥漫在小说的叙述中。

这种美学气质与爱伦·坡的叙事何其相似，我以为，托罗多夫对爱伦·坡的评价同样适用于麦家：“他是极端、过分和最高级事物的制造者；他把任何事物都推至极限——可能时就超出极限。

他所感兴趣的是最大和最小：某种性质所达到的最高程度，或者是使该性质有可能转向其反面的程度。

”麦家总是让他的人物迈向辉煌的顶点，然后又不遗余力地将其推向悬崖。

这就是麦家的悲剧艺术。

在他看来，人有时候可以创造奇迹，但时常又显得脆弱不堪。

生命就是这般神奇。

他们智力超群，能意想不到地攻克科学难题，在敌人密不透风的戒备下传递情报，这个时候他们是巨人。

而当回到日常，回到世俗，巨人就会变成侏儒，这个时候，生命就会黯然失色，甚至滑向毁灭的边缘。

对人物的两极化塑造可以看作麦家对最高级偏爱的最佳例证。

以极限法则探视生命的复杂性，引导读者更深刻地认识人本身，正是麦家写作向我们昭示的审美意义。

关于最高级化叙事，麦家小说中最表面的特征是对高级语汇的大量使用。

在描述亚山的破译天才时，小说中写道：“老鹰密码使当时所有的破译家都感到绝望……亚山博士仅用七个月时间就敲开了老鹰密码，这在破译史上可谓空前绝后，其荒唐程度类似于太阳从西边升起，又好像是漫天雨点往下掉的同时，一个雨点却在往上飞。

”又如对容金珍科学家潜质的描述：“有了容金珍，也许您在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人世间最大的奥秘——人脑的奥秘。

相信我，金珍着实是人中解此奥秘的最理想人选，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是上帝约定的。

”这样的描写在小说中比比皆是，成为作者阐释生命密码的重要语式。

这样的叙述看似有些夸张，但对作者来说，不如此不足以呈现生命的神奇。

这种最高级化叙事有时表现为一种情绪的极致渲染：“说真的，笔记本为我摹造了这样一个人——他像一个神，创造了一切，又像个魔鬼，毁灭了一切。

包括我的心灵秩序。

在这个人面前，我感到热烈、崇敬、恐怖，感到一种彻头彻尾的拜倒。

就这样，三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站上容金珍肩膀——我站不上去！只是幸福又虚弱地趴在了他身上，好像一个失散多年的孩子趴在了母亲怀里，又好像一个雨点终于跌落在地，钻入土里。

”这是破译家严实在讲述他对容金珍热烈的膜拜心理，容金珍在这种具有极端性质的表述中被神秘化，其个人魅力也随之被无限放大。

如此激情奔放的叙述，给读者在情感上以极大的冲击力，这无疑是作者极限叙事所追求的美学效果。

超自然因素的引进是麦家极限叙事的重要表征。

人类天生具有挣脱自然束缚的欲望，这种欲望起源于人类追求自由的集体无意识。

一直以来，对超自然因素的艺术呈现在文学史上长盛不衰，构成文学表达的一个重要传统。

尤其是在阶级矛盾激化的历史时期，这种高扬幻想的文学作品便应运而生。

《封神演义》、《西游记》等作品借助超自然因素的引入寄托那个时代的民间情绪，以奇特瑰丽的想象征服无数读者。

这个浪漫主义传统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在麦家小说中。

但容金珍、黄依依等天才人物，不同于姜子牙、孙悟空等神话形象。

那种绝对幻想的超自然因素，在麦家的秘密叙事中变异为现实中的非凡因子。

麦家小说的幻想性，不同于浪漫主义文学的恣意发挥，也不同于现代主义文学的怪诞色彩，而是根植于作者对人物生存实际的细致推敲，在慎密的逻辑中展现生命的奇观。

容金珍、施国光等形象有血有肉，都是活生生的生命，然而又不乏异于常人的超人气质。

瞎子阿炳能够借助听力神秘截获敌方电码，甚至能闻其声辨其相，断定妻子生下的孩子并非自己所生。

这种神奇的直觉能力显然是常人所不具备的，而麦家饶有其事的讲述又是那么令人信服，丝毫不会引起读者的怀疑。

人物超常性的奇特呈现并未使其真实性打上折扣，这归功于作者以辩证的眼光打量人物，以至能窥见生命裂变之必然。

为展示这个过程，麦家将主人公精确地置于某个人性的临界点，一种半人半神的状态。

容金珍、陈家鹄等形象显然具有某种神性，仅从他们以惊人的速度数出地上的蚂蚁和天空的鸽子，便可看出他们超越常人的一面。

然而，他们又无法像神那样摆脱肉身的局限，逃脱世俗生存中潜伏的陷阱。

纵然如此，我们不能否认这类人物身上那种超自然因素（神性）的存在，正是这种因素给麦家以写作的激情，使他陷入一种狂想的创作状态，写下了一系列震动文坛的精品佳作。

简洁而有力的语言也是麦家极限叙事的一部分。

麦家的小说语言宛如其人，朴白、干净，而又相当客观、节制。

而与此对照，莫言那种汪洋恣肆的言语，个性和才华是凸显了，而他显然时时警惕着语言狂潮淹没思想的风险。

麦家的个性，决定了他不可能像莫言那样过度使用语言，以富丽的词句谱写文学的华丽乐章。

他深知，那对他是险途，是陷阱。

简洁不仅仅是简单，这简单中又蕴涵着“质的硬朗”和“美的旋律”。

麦家的语言不事张扬，但这并不能藏掖他的文学野心，他要剪除文字中的所有枝叶，昭示一种俊朗的气度，一种遗世独立的精神。

那种内敛气质中所透出的热度和力度，又能神奇地释放出他所有的思想光芒，开放出绮丽的精神花朵。

总之，麦家在叙事上对极限审美的追求，从整体上颠覆了我们对小说文体的传统理解。

黑暗写作麦家是博尔赫斯的忠实信徒，之所以这样说，不是从他的创作谈或访谈得来的结论，而是因为其小说本身所彰显的叙事伦理，很大程度上是对博尔赫斯小说手法的化用。

他取法于博尔赫斯，一方面是那种诡异的叙事作风深深吸引着他，极大地影响着他的叙事追求。

另一方面，他有感于当前中国小说在细节上的漏洞百出，对博尔赫斯极力维护叙事逻辑的创作态度钦佩有加。

他痴迷于在诡秘的氛围中不断制造悬疑，营造迷宫式的叙事效果。

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探索秘密通道，找寻打开人性迷宫的精神出口。

关于麦家写作的黑暗性质，正如作者在《暗算》中对黑色的解释：“黑色肯定不是个美丽的颜色，但肯定也不是世俗之色。

它是一种沉重，一种隐秘，一种冲击，一种气愤，一种独立，一种神秘，一种玄想。

”它不“美丽”，但也绝不“世俗”。

这种黑色经验化作一股气息贯穿在麦家的叙事中，使他的写作在一种神秘的玄想中变得沉重起来。

他的写作关于怪异和非凡的想象，这种想象游弋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潜伏于黑暗是为了照亮黑暗。

为了敞亮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黑暗地带，麦家隐没在黑暗中，执拗地探索，与未名之物发生碰撞，产生刺眼的火花。

这种写作模式中，猜疑成为麦家叙事的关键词，是他拷问人心的切入点。

在《风声》里，猜疑无处不在。

我惊异于作者将一种常态心理无限延伸，而又以变异的方式如此高密度呈现出来，让读者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说到底，这种表达，是一种极端的黑暗经验的呈现，一种不可言说的黑暗，一种绝对孤独的黑暗。

因为黑暗、因为孤独，所以无助。

于人物，于作者，皆如此。

这种黑暗写作的经验及其极致表达，在中国小说史上是极为少见的。

从事这种写作的人，游走在内心无边的黑暗中，犹如幽灵潜入创造场景。

这个场景神秘而幽远，属于纯粹的幻想空间。

残雪说：“我的小说本身完全是幻想。

”她对“陈腐的现实”无比憎恨和厌倦，唯一能让她感觉自己在活着的事，“只能是一头扎进那灵魂的黑暗的深渊”，因为那里有“真正的现实”，也就是幻想的现实，作家的工作是，“让这现实凸破坚硬的地壳，逐步地，从容不迫地崭露出来”。

麦家同样是沉迷于幻想的作家，他不认同写实主义：“写实主义的东西，把生活琐碎的一面变成小说，我认为它不是在接近小说本身，而是远离。

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其实已经被生活压迫得窒息了，读小说本来就是想摆脱这种现实，在一个想象的空间里，使自己变得轻盈一点”。

由此可见，麦家尽力想做的是，将文学与现实拉开应有的距离，让文学想象飘荡在异域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