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戴震与章学诚
戴震义理之学的形成及确立

戴震义理之学的形成及确立戴震是我国18世纪中叶著名的考据学家、自然科学家及思想家,他生处“康乾盛世”,学识淹博,[1]在许多学科领域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尤其是他的义理之学[2]思想,超迈时人,独步千古,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产生了极为强烈的震撼力和影响力,使得戴震成为我国从古代思想向近代思想过渡和转变时期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之一。
戴震的义理之学思想确立了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下面本章从对戴震义理之学形成与确立前提的角度来剖析戴震义理之学在乾嘉时期何以形成、何以确立的问题。
“志存闻道”的学术路向1、戴震的生活经历与深厚的经学基础戴震义理之学思想的形成与他早年在徽州的生活经历密切相关。
戴震出身于小商人家庭,因其家境贫寒,其父母靠“商贾东西行营于外”,贩布“以就口食”。
[3]戴震十岁时才会说话,据段玉裁记载:“先生是年乃能言,盖聪明蕴蓄者深矣。
就傅读书,过目成诵,日数千言不肯休。
”[4]尤其是明清以来徽歙地区重经商、重知识的社会风气,使戴震能够遍览诸经及百家之书,并对《说文》、《十三经注疏》等经学典籍有了深入的了解和把握。
特别是从戴震诵读“《大学》右经一章”时所提出的一系列疑问,更可看出戴震追根究底式的为学个性及对经典对传统的怀疑、批判性格。
[5]戴震这一性格的养成,为其日后成为一代学术宗师和思想大师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梁启超对戴震这一早年养成的性格对清代思想文化的影响给予了高度评价,指出“此一段故事,非惟可以说戴氏学术之出发点,实可以代表清学派时代精神之全部”。
[6]18—20岁期间,戴震曾随其父经商于江西、福建等地,一边教书以维持生计,一边研读经书。
20岁时与同乡同学郑牧、汪肇龙、程瑶田、汪梧凤、方矩、金榜等人,师从婺源经学名儒江永,学习礼经、推步、音声及文字之学。
在江永诸弟子中,由于“惟震能得其全”,故江永对戴震极为器重,引为忘年之交。
这一时期,戴震在经学、自然科学方面有了长足的进步。
29岁,戴震补为休宁县学生,受汪梧凤之聘至不疏园,于是,不疏园成为“好学之士日夜诵习讲贯”之所,也成为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学术活动中心。
乾嘉时代的“道论”思想及其哲学的形上学追求——以戴震、章学诚、钱大昕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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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现 成 的材料 , 由精 神加 以转化 。 接 受 过来 的 遗产 就 这样 地 改 变 了 , 那 而且 那 经 过加 工 的 材料 因而
就更为 丰富 , 同时也就保 存下 来 了 。 ¨ 乾 嘉 时代 的思想 家们 通 过 以“ ” 核 心概 念 的哲 学 或 思想 体 ” 道 为 系, 将前代 分别 以理 、 以心 、 以气为核 心 概 念 的哲 学 体 系 , 成 了 自己体 系 内的一 个 部 分 。 中 以戴 震 变 其
何 具体 学科 专 门技 术 的 崇高 价值 理想 , 也是 一种 与认 识论 相 关 的真 理 , 而且 还 是 统合 理 、 、 气 心 等前代 核心 概念 的 最重要 的概 念。 以戴震 、 学诚 、 章 钱大 昕 等人 为 代表 的“ 论 ” 想, 思 道 思 在 维方 式上表 现 为“ 由气化 而求道 …‘ 即器 以 明道 …‘ 即事 以求理 ” 的“ 经验论 ” 实证 化 的倾 向 , 和 拒斥 宋 明理 学 中带有 思 辨特征 的理 学 与心 学思想传 统 , 示 了 中国哲 学深 层次 的变化 。 展 关 键词 : 嘉 时代 ; 论 ; 乾 道 形上 学 ; 文 实证 主义 人
中 图 分 类 号 :2 9 B 4 文献 标识码 : A 文 章 编 号 :0 9 10 ( 0 0 0 — 0 5 0 10 —5 5 2 1 )5 0 0 —世纪初 的十几年 来 , 0 0 对戴 震 与“ ” 学 术 中蕴 含 的哲学 思想 的分析 , 乾 嘉 出现 了
几本 重要 的著 作 。 些著 作从 现代 学术 的话 语系 统 出发 , “ 这 对 乾嘉 学 术 ” 中蕴 含 的 新哲 学精 神 做 出 了
驳章学诚“戴震不解史学”论

方 面成就颇 多, 清代 历史考证学领域理应 占有一席之地 。 在 关键词 : 戴震 ; 学诚 ; 章 史学理论 ; 史考证 学 历
中图分类号 : 2 9 文献标识码 : 文章编号 :0 5 6 5 2 1 )2 0 1 - 7 K4 A 10 - 0 X(0 2 0 - 15 0
史的论著文都会提及 , 不一一 列举 。与本文相 关的 原 恕
与纂类 、 通识与专家 的不 同 , 倡史学 研究应该 以义理 、 提
义法与史评 为宗 , 而以史料考证为琐碎无用 。对此缘 由,
创 性论 著文 , 除余 氏著作 外 , 尚可参 阅黄德 馨 : 戴 震 方 《 志学思想剖 析》, 《 国方志 学 家研 究》, 汉 出版社 载 中 武 18 9 9年版 ; 仓修 良: 章 实斋评戴 东原》 载《史家史籍 史 《 , 学》 山 东教 育 出版 社 20 , 0 4年版 ; 陈祖 武 : 乾嘉 学派研 《 究》 河北人 民 出版社 2 0 , 0 5年版 ; 日] 口久和 : 章 学 [ 山 《
paef ihs r a r er eQn y at. l r s ioi l e ac i t i D n s c oh t c s hnh g y
Ke r s Da h n;Z a g Xu y wo d : i e Z h n e—c e g h n ;Hi o ig a h s r r p y;h s rc e e c t d t o iti a r s a h su y o l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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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 学研 究 ・
驳 章 学 诚 ¨ 震 不 解 史 学 ¨ 论 戴
论章学诚的学问观

论章学诚的学问观摘要:章学诚在乾嘉考证学盛行之时,提出了独特的学问观,对繁琐的考据学风有所纠正和补救。
章学诚的学问观是以“学问”和“功力”之辨为基础,以“性情”而入,“博”与“约”的相互结合,达到对“道”的全知,最终以“贵开风气”、“去弊而救其偏”的经世致用为目的。
他的学问观在思想史和文化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章学诚;学问观;清代学术章学诚(1738-1801)论学贵“心得”和“一家之言”,在其《文史通义》中对学术多有独特的见解,吕思勉即评日“精深透辟,足以矫前此之失,而为后人导其先路者甚多”。
他结合自我的为学经验对“学问”与“功力”作了精辟的论述。
章学诚逆乾嘉考据学风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治学主张,对后世学者有着很大的启发意义。
章学诚处在乾嘉学术鼎盛时期,其时考据之风盛行。
以戴震和钱大昕为首的学者提倡“经学训诂”的学术方法,试图通过“诠释古训,究索名物”以达到对六经的彻底而正确的解释。
章学诚反对这种皓首穷经、无关世事的学术方法和学术态度,认为学术应该“经世致用”,提出“文史校雠”的治学途径。
与主流学风的格格不入使章学诚的学术在当时不能彰显和光大,正所谓“生时既无灼灼之名”。
然而正是处在当世学风之外,使他更能洞察乾嘉学界的弊端和隐患,“实斋著《通义》,实为针砭当时经学而发”。
针对当时的学风,章学诚在书中提出了自己的学术主张和心得。
一、功力、学问与性情“功力”和“学问”之辨是章学诚学问观的出发点。
他认为“功力”和“学问”是不同的,它们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同时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
“学不可以骤几,人当致攻乎功力则可耳。
”(《博约中》)学问需要深厚的功力的积累,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能因此就把功力当成学问,“指功力以谓学,是犹指秫黍以谓酒也”(《博约中》)。
秫黍和酒的比喻形象地揭示出“功力”和“学问”的本质区别:两者之间要有一个转化的过程,更存在一个实质性的转变。
在他看来“博学待问”并不是学问,“著述成家”才是真正的学问。
语言学概论02任务参考答案

语言学概论形成性考核02参考答案一、判断题(共 20 道试题,共 40 分。
)1. 普通话声母h,国际音标用符号[x]表示。
A. 错误B. 正确2. 普通话声母x,国际音标用符号[s]表示。
A. 错误B. 正确3. 普通话音素[i]的发音特点是舌面前、高、圆唇元音。
A. 错误B. 正确4. 音素[o]和[u]的区别是舌位高低不同,其它方面都一样。
A. 错误B. 正确5. 发辅音时,气流通过口腔不受任何阻碍。
A. 错误B. 正确6. 两个音素属于互补的关系,那么这两个音素就属于不同的音位。
A. 错误B. 正确7. 音位变体就是同一个音位的不同变异形式。
A. 错误B. 正确8. 普通话“洗”这个音节的声母,汉语拼音和国际音标使用同一个字母记录。
A. 错误B. 正确9. 普通话音节“可”的声母是辅音,国际音标用符号[k’]来表示。
A. 错误B. 正确10. 普通话音节ian. uan. uai中的字母a,其发音特点相同,属于同一个音素。
A. 错误B. 正确11. 发音时,呼出的气流经过口腔要受到阻碍,这样的音素叫做元音。
A. 错误B. 正确12. 汉语各个方言都有声调,声调是由音高的变化形成的。
A. 错误B. 正确13. “豆腐”一词在实际发音中,语音形式变化成了[touf],这种语流音变现象叫做异化。
A. 错误B. 正确14. 拉丁字母b在国际音标和汉语拼音中都表示同一个音素。
A. 错误B. 正确15. 口腔中最为灵活的发音器官是舌。
A. 错误B. 正确16. 音素根据发音特点可以分为两类,普通话的声母就是由辅音充当的。
A. 错误B. 正确17. 普通话音位[p]和[t]的区别是发音方法不同。
A. 错误B. 正确18. 在发音器官中,唇、舌头、软腭、小舌、声带等是能够活动的,是主动发音器官。
A. 错误B. 正确19. 两个音素具有对立的关系,它们就属于同一个的音位。
A. 错误B. 正确20. 一个音素的发音特点是双唇、浊、鼻音,这个音素用音标[m]表示。
戴震

戴震(1724——1777),清代考据学家,思想家。
字东原,安徽休宁隆阜(今属屯溪)人。
进士,曾任纂修、翰林院庶吉士之职。
在哲学上,他认为物质的气是宇宙本原,阴阳、五行、道都是物质性的气。
认为理是事物的条理,是事物的规律,不能脱离具体事物而存在,理就在事物之中,“理化气中”。
他还认为宇宙是气化流行的总过程,“天地之气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
在认识论方面,他认为人的认识能力是“天地之化”,通过耳目鼻口之官接触外物,心就能发现外物的规则,致知格物就是对事物进行考察研究,只有经过观察和分析,才能认识事物的道理。
他还提出“光照说”,认为心之认识如同火光照物,光小照得近,光大照得远,这实质上是一种朴素直观的反映论。
在伦理思想方面,认为人“有欲、有情、有知”,这是人的本性,否定情欲,也就否定了“人之为人”。
他主张要区别欲与私的界限,认为私是“欲之失”,不能“因私而咎欲”。
要“理存乎欲”,使人的自然情欲得到合理的满足,而不能只“存理灭欲”。
他还提出“以情洁情”的主张,反对道学家的伪善,“以理杀人”。
一生著作很多,包括算学、天文、地理、声韵、训诂、考据、哲学等多方面内容。
有《戴震文集》(中华书局版,1980)、《戴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0)等。
针对当时对汉儒传注株守笃信的学术倾向,提出“志乎闻道”的为学宗旨,主张寓义理于考证,在对儒家经典的训诂中去求义理。
所著《孟子字义疏证》、《原善》及《答彭进士允初书》等,批判宋明以来程朱陆王之学,集中阐明其哲学主张,在清代思想史、哲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
书中提出了“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的见解。
认为理就是条理,而宋明理学家的所谓理,不同于儒家经典中的理。
指出:“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
”抨击程朱“以理为气之主宰”是“诬圣乱经”。
痛斥宋明理学家的“存天理,灭人欲”之说是“适成忍而残杀之具”,是“以理杀人”。
与之针锋相对,他提出了“欲,其物;理,其则也”的命题,认为“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
章学诚的知识论—搜狗百科

章学诚的知识论—搜狗百科高瑞泉2006年09月20日14:43山口久和教授的《章学诚的知识论——以考证学批评为中心》,原是八年前日本创文社“东方学丛书”之一种,这本精湛之作现在由山口教授的高足王标博士译成中文出版,实在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对于中国学术界,章学诚是一个并不太生疏的名字。
1920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把章学诚看作被清代汉学正统派掩盖了的异端,因而强调其思想解放的意义:“学诚不屑屑于考证之学,与正统派异……书中创见类此者不可悉数,实为晚清学者开拓心胸,非直史家之杰而已。
”数年后则称之为“清代唯一之史学大师”。
不过,系统的研究则当从胡适开始,那是受了日本学者内藤湖南1920年出版的《章实斋先生年谱》的刺激,两年以后出版了一本《章实斋年谱》,他如此表白自己的心境:“最可使我们惭愧的,是第一次作《章学诚年谱》的乃是一位外国学者。
”当时的胡适也只是把章看成是“专讲史学的人”,而且其研究的深度似乎尚不能与内藤湖南比肩。
从此以后,以“六经皆史”为中心来理解章学诚成为主流,或者视之为“主张‘六经皆史’的历史学家”,或者以历史主义为内核来解释其历史哲学,认为受黄宗羲的历史主义的影响,章学诚充分发挥了王阳明的命题,强调“六经皆史”:理在事中,道不离器,“六经皆史”即“六经皆器”。
六经是在一定条件下的政教典籍,其中所记载的是器,说明了当其“时会”应采取的措施,这就是“当然”。
学者不但应知其“当然”,还应知其“所以然”,这就要求在“器”、“史”中来认识“道”。
后来龚自珍则将其发展为“诸子百家皆史”。
他们的理论之核心乃在于:道展开为历史。
所以只有对对象作历史的考察,才能把握道。
另一些学者比较注意从与乾嘉学派的关系、特别是与戴震的关系来研究章学诚的思想与学术。
乾嘉学派代表的清代朴学的认识论和方法论意义,是二十世纪学者们关心的问题之一。
当初胡适就曾经将清代汉学的精神称之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并进一步将之比于自然科学的实证精神。
章学诚与戴震

读 史 札记 ・
章学诚 与戴震
陶 清
章学 诚 (78 l 1 , 实斋 , 江会 稽人 。 自幼 13一 8 )字 0 浙
酷嗜史学 , 纵览群书 , “ 于经训 未见领会 , 而史部之 书 , 乍 接于 目, 便似夙所 攻习者” 。章学诚 的历史理论研 究 ,
在历史观念和史学方法上贡献甚 巨, 如提出“ 经皆史 ” 六 的历史观念 、 经世致用” “ 的治学宗 旨、 即器明道 ” “ 的治
“ 史学义例 , 校雠心法 , 皆前人从未 言及”垒, 则 ( 不无辟芜 )
依章学诚 , 还原历史 实际当“ 辨章学术 、 考镜源流 ” , 付诸章学诚对戴震 的批评则是先褒后 贬 、 欲扬 还抑 : 戴 “ 君学 问, 见古 人大体 , 深 不愧 一代 巨儒 。而心术未 醇 , 颇 为近 日学者之 患 , 故余作 《 陆篇》 之。 ⑧ 可见 , 朱 正 ” 章学 诚批评戴震源起于对戴震“ 心术未醇 ” 的指责 , 忧患则 其
16 2
・
章学诚 与戴 震 ・
指戴震 的考据 学和部分哲学著 述 , 水经 注》 《 善》 如《 、原
等 ; 口授之 言” “ 指戴震与当时学者或从学者 的学问讨论
史 空间和长时段 的历 史 时间 中 , 尚总是 一种偏 颇 ; 时 而 于偏颇 中识得其中的恒久不变者 , 才是治 史者应 有的历 史 意识 和见 地 。因此 , 于立 志 于通 经 明道 的学 者 来 对 说 ,义理必须探索 , “ 名数必须考 订 , 文辞必 须娴 习, 皆学 也, 皆求道之资 , 非可 执一 端谓 尽道 也 。君子 学 以致 而
通方 ” “ ,史识 ” 阙失 , 因此 , 誉 者既非 其真 , “ 毁者 亦失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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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戴震与章学诚《论戴震与章学诚》是余先生1976年初版的旧作。
该书在1996年曾由余先生亲手作了增补,虽则问世至今已经三十余年,然仍不失为了解清代思想史的必读书。
本书的成书目的的照余先生自云“为了解答为什么宋、明理学一变而为清代经典考证的问题” “到现在为止,尚未见有专篇对东原和实斋之间在学术思想方面的交涉加以比较全面而深入的检讨” “我同时也想借此展示儒家传统在清代的新动向” 。
概而言之,即通过对戴东原和章实斋学术思想的分析从而理解儒家何以何以从宋、明理学一变而为清代考证。
余先生提到,在他之前的一些学人,认为清学“既不能’经虚涉旷’则已无积极的思想内容科研,甚至不免是中国哲学精神过程中的一次逆转” ,因而他们的新儒学都是“接着宋、明理学讲的” 。
但在余先生看来,“如果我们坚持以’心性之学’为衡量儒学的标准,那么不但清代两百多年间儒学已经僵化,即从秦、汉到隋、唐这一千余年中儒学也是一直停留在’死而不亡’的状态中。
相反地,如果我们对儒学采取一种广阔而动态的看法,则有清一代的’道问学’传统正可以代表儒学发展的最新面貌。
尤其重要的是,这个新的发展恰好为儒学从传统到现代的过渡提供了一个始点” 。
这大概便是余先生作此书的一个基本前提。
在对儒学采取一直“广阔而动态的看法”的前提下,余先生开始了本书的论述。
全书内篇共分八章,除去前两章的引言和末两章的后论及补论外,以戴、章二人分别各为两章的论述中心。
儒家本有“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之说,前代学人也多有提及。
余先生在此引入了一个重要概念,即“儒家智识主义”。
书中“道问学”约等于智识主义,“尊德性”则约等于“反智识主义”。
明清之际,儒学主流由理学转入考据,即从“尊德性”层次转入“道问学”层次,这可称为“儒家智识主义”的兴起。
这种现象的产生,余先生主要从“内在理路”(inner logic)进行分析。
关于“内在理路”,笔者下文还将详论。
余先生从程、朱与陆、王相争,王阳明最后不得不重订《大学》古本,欲“复旧本”以“复见圣人之心”悟到“所争者仍在义理之是非,而所采用之方法正是考证辨伪。
这里清楚地透露了考证学兴起的思想史的背景” 。
书中随后引用的一段材料十分清晰的凸显出此处转变的脉络,孤引之如下: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
如六书、九数、典章、制度之学是也。
虚理在前,吾所谓是者,人既可别持一说以为非,吾所谓非者,人亦可别持一说以为是也。
如义理之学是也。
由此可知清代考证的兴起乃有儒学自身内部的原因。
盖因“尊德性”发展到了极端不免流入“反智识主义”,各家各持己说不相上下,于是不得不征诸古本以定是非,走上“道问学”的道路。
二者是儒学的两个方面,有其儒学内部的联系,但在各个历史时期发展并不均衡。
书中章学诚是作为与戴震相抗衡的角色出现。
余先生首先指出,这乃是出于后人的见解。
在戴、章身处的时代里,时人均认为章学诚远远不能与戴震相提并论。
然在章学诚自己的内心深处,“确引东原为同道,而且认为只有他自己才能和东原在学术上分庭抗礼” ,并就此一点展开了详细论述。
实斋之所以自认自己能与东原并立乃在于他提出了与时人(包括戴东原)迥异的两个观点:一是经、史不应有高下之分,因为二者殊途同归,皆是入道的途径;再则是学问从入之途不限于考据一端,从“观其大意”入手,也能通于道。
进而言之,章氏在清初“经学即理学”纲领的笼罩下开创性地提出了“六经皆史”,这一理论经过章氏多年的建设已成论证充分的完善系统。
因而有了“六经皆史”的有力支撑,章氏遂有信心以“文史校雠”与其时“经学训诂”的领袖——戴东原相抗。
然“实斋岁自视甚坚……但并世学人,包括他的桓谭——邵晋涵在内,却未必能同意实斋这种自我评价” 。
所以他作《朱陆》篇,指出“今人有薄朱氏之学者,即朱氏之数传而后起者也”,此即指东原;而后撰《浙东学术》,“显然是要为自己在宋、明以来的儒学传统中找一个适当的位置。
这和《朱陆》篇认定东原之学系承朱子数传而后起,意思全相一致” ,由此一来,“南宋有朱、陆,清初有顾、黄,这才能衬托出乾隆时的戴、章并峙”,即从学术史上为自己的学说找寻脉络,以加强其在时人眼中的真实性。
这即是本书关于章学诚的基本论述。
戴东原的心态相对实斋而言稍显复杂。
在论及章氏作《朱陆》、《浙东学术》二文所采取的以“性情”划分学者的理论时,余先生引入了“狐狸”与“刺猬”说。
此说源自古希腊残句“狐狸知道很多的事,但是刺猬则只知道一件大事”,英人柏林借用这句话来分别一切思想家与作家,柏林的说法简而言之,即刺猬型学者的生活、行为、观念都贯穿在一个一贯而明确的系统之中,狐狸型的人物则从事于多方面的追逐,其行为、观念大抵是离心而非向心,对各种经验和外在形象采取一种严肃的就事论事的态度。
章学诚自然属于刺猬型的人,而“东原则以’刺猬’而深具’狐狸’的本领,而且一开始便被’狐狸’误认作同类,成为群狐之首……不过,通东原一生论学的见解观之,则东原虽偶有与’狐狸’敷衍妥协之处,而最后并没有丧失他自己的‘刺猬’立场” 。
对处于18世纪的戴东原而言,考证是一种职业,因而“我们在讨论东原与考证学的关系时,不能不特别把他对纯学术的兴趣和职业上的兴趣加以分别” 。
一个人的形象一旦固定,则此“形象”常常会反过来束缚住他。
东原性本偏爱义理,在时人眼中却是以考证闻名,所以他难以(几乎不能)与考证派公然决裂,因此东原所承受的心理压力比实斋要大。
他作《绪言》(后更名为《孟子字义疏证》)、《原善》等诸篇论性,篇成喜不自禁。
然而却在反复修改,加入许多经典根据以证明自己的合理性上。
自然,余先生也承认“清末以来的政治影响说——清代的文字狱——是有根据的”,但当他秉着“我之所以强调’内在理路’,是因为它足以破除现代各种决定论的迷信”“本书的基本立场是从学术思想的’内在理路’阐明理学转入考证学的过程”这样的观点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明清之际一切外在的政治、社会、经济等变动对于学术思想的发展所投射的影响,本书全未涉及” 。
因而,如果单从本书来看,“内在理路”对于儒学传统的转换表述得极为清楚,逻辑明晰,这不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儒学传统在明清之际的转变即是由于儒学自身的内在特性所决定。
虽然这或许不是余先生的本意,但本书的确向读者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是不容否认的。
依笔者看来,余先生采用此种写法自有其现实关怀,但书中对“内在理路”的依赖程度超过了必要的限度,使得此书显得有些证据有余而说服不足了。
本书的另一个“内在理路”是对戴、章二人的心理分析。
余先生在《引论》中提到“以前研究东原与实斋的学者对他们两人论学的心理背景还不曾做过有系统的发掘,这却是本篇所要特别加以注重的所在”。
这或许来自余先生的老师——钱穆教授的教导,钱先生曾说:欲研究中国学术史,首须注重其心性修养与人群实践。
换言之,须从学者本身之实际人生来了解其学术,若漫失了学者其人,即无法深入悟到其人之学。
故研究中国学术史,必特别注重其学者之人格,即学者其人之本身。
心理分析虽有其客观性,却也有其局限性。
书中对戴、章二人大量的心理分析,尤其是对二人学术交涉重要关节的心理分析,有时不免使人产生疑问。
如余先生在论及为何章学诚晚年要做《浙东学术》追认自己于“浙东学派”时,他指出“从心理层次看,实斋十分需要一个源远流长的学统作为他自己的后盾,不然他将无法与承朱子之学数传而起的戴东原相匹敌”,此说暂不论对否,余先生随后给出的证据颇有可商榷之处:一是《浙东学术》篇云“梨洲虽与亭林并峙,而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较之顾氏,源远流长”。
余先生认为此语有夸大之嫌,因为顾氏之学上宗朱子,下有东原也是源远流长,何谓黄氏之学在传承上优于顾氏呢?二是同篇亦云“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有卓也”。
余先生认为,浙东学派的学人并未有一个明显的史学传统,实斋此言显夸大了。
据此,余先生指出,实斋之所以对浙东学术进行夸张,乃在于其内心孤愤,欲为自己寻一有力学术源流为依托以于东原抗衡。
笔者以为,余先生此说未免有些不太恰当。
首先对第一条论据而言,顾氏实其并没有明确师承。
梁启超说“亭林既老寿,且足迹半天下,虽不讲学,然一时贤大夫,乐从之游” “说亭林是清代经学之建设者,因为他高标’经学即理学’这句话,成为清代经学家信仰之中心……其纯以经学名家,而且于后来经学家学风直接有关系者,或者要推阎百诗,其次则胡朏明和万充宗” 。
而黄氏的师承关系则相当明了,上接刘宗周、王守仁,下开万氏兄弟,师承确比顾氏更长。
在《朱陆》篇中,实斋所溯清的实是东原在学术传统上的源流,而非确切的师承,而在《浙东学术》篇中,他则直云“上宗王、刘,下开二万”这一直接的师生传承了。
两文虽都旨在辨明学术源流,但对源流的取向实异;再则实斋言“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此其所有卓也”,其主要目的仍是强调不可空言不切于事,这个观点贯穿《文史通义》全书,在《浙东学术》中亦言之“天人性命之学,不可以空言讲”“儒者欲尊德性,而空言义理以为功,此宋学之所以见讥与大雅也”等等。
况且从“此其所以卓也”这一句来看,只是本之实斋一贯思想所得出的结论,也并非反常的赞扬。
至于对浙东史学的夸大之嫌,在叶瑛对《文史通义•浙东学术》篇的注中云:王、刘皆言性命,至黄、万、金则究于史,王守仁称’六经皆史’已有究于史之意。
我们或可称实斋此句不那么严谨,但若说他有意夸张则未免过于苛刻了。
陈寅恪在《<中国哲学史>审查报告》中说“其言论愈有条理系统,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 。
王船山亦有类似的名言“有即事以穷理,无立理以限事” 。
大凡欲构成一系统者,都会面临这样那样的局限。
余先生为了完善其“内在理路”的逻辑系统而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入手,或不是一个很合适的选择,因而在论述过程中反被心理分析所束缚,某些不是很顺畅的解释也似有强为之说的意味,这就造成了本书的一点小瑕疵了。
梁启超《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八章言及清代学术,章末论曰:“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代”。
此说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亦有提及::“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
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
而欧洲当“文艺复兴期”经过以后所发生之新影响,则我国今日正端见焉。
他的论点即是说清儒有一套“科学”的考据方法,不是空言著述,以“复古为解放”。
这与余先生所提“儒家智识主义”的兴起极为类似。
梁启超将明清之际儒学传统的转变同西方“文艺复兴”相比较,对笔者而言实是一个莫大的启发。
然在笔者看来,二者之间还有一点绝相类似,即儒家从“尊德性”到“道问学”中的“人之发现”。
程朱理学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对于人之天性的禁锢是众所周知的。
陆王心学则讲究“心即理”“德性之知,不假见闻”,初看起来似乎很重视人的能动力,其实若从较深的层次考察,就会发现其具有一种余先生所谓的“反智识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