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三章)

米(三章)作者：徐仁河来源：《椰城》2011年第06期其实，最神灵的，米才是。

二祖父边舒舒服服地太阳底下孵着日头，一边向我和堂兄阿炳传授算卦和驱邪法术。

祖父排行老五，二祖父是祖父的亲哥哥。

因为早年眼睛被戳瞎，为了谋生，二祖父学了算命和收吓以及卜卦等唬人的玩意。

我不知道用“法术”这个词汇是否恰当。

二祖父起先不肯教我，耐不住祖父的从旁说道，才心有不甘地收下了我。

阿炳是四祖父的孙子，比我年长三岁，我们同一天磕头向二祖父拜师学艺。

二祖父说，一定要心中有念，没有信念的话，任何相术卦书都不会灵验。

我叫你们信的是米谷神。

我不知道米谷神是谁。

二祖父犁头弄老宅里，乌黑昏暗，厅堂正上方有一个神龛，里面香火缭绕，供奉着一尊菩萨，似乎就是他嘴里叨叨不绝的五谷神。

犁头弄是一条深长幽寂的巷子，听名字就知道，弄子像是犁铧形状，是一条死胡同，胡同的底部就是二祖父居住的地方。

巷子道路青石板铺就，二祖父出门的时候，一定带上一把马刀，马刀是瞎子专门用来探路的工具，一根长木棍，底下套着马头形状的铁片，笃笃笃地把青石板戳得山响。

如果只在村子里转，他自己就可以应付。

倘若要去邻村甚至更远的地方，那就得带上阿炳，由阿炳拽着马刀头前引路。

阿炳随二祖父出一次门就满载而归，一口袋不是麻花就是鸡蛋糕。

这种美差我一次也没有经历过。

我问二祖父，当然是要在他心情好的时候，米谷神真的有那么神吗？二祖父两个幽深的眼窝仿佛透出光亮来。

当然是有的，如果你在七月半或者年三十晚上，嚼一把生米，头上顶一个米筛，蹲在厅堂的八仙桌下，一定会看到那些祖宗亡灵回家聚餐哩。

他说的是否果真如此，我不敢去试。

我不敢想象逝去的亡灵会是怎么的样子，依然如故去的时候那般笑容可掬当然是好，我就怕他们早已变成了《西游记》里妖怪和骷髅样子或者《聊斋》里的鬼画皮模样，我是受不了那个惊吓的。

邻村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据说有这样的经历，她当时和父母一道上坟，大人们忙着插烛焚香，摆放祭品、焚烧纸钱。

而她没什么事绕着坟圈左蹦右跳，突然就惊恐无状呀呀大叫昏倒在地上。

大人们手忙脚乱将她送回了家中。

事后待其苏醒问她，她说她看到坟墓墓门那里探出一只枯树皮般的手来抓祭品吃。

大人们很奇怪她怎么就看得见这些东西，掰开她的嘴巴，发现她一嘴的炒米。

原来她把炒米当做了零食来吃的，她因故看见亡灵，想是那炒米炒得不熟吧。

米可以和祖先和神灵对话，通向另一个世界。

这是二祖父反复向我和阿炳传授算命卜卦时灌输的一个说教。

我坚定地点点头，背着手，却不肯用笔记录下来。

其实，心里并不以为然。

有很多人慕名而来犁头弄收吓、卜卦。

收吓，有的地方叫做收惊。

主要是小孩子，日夜哭个不停；或者高烧不退，吃药打针，万般不灵。

于是抱了夜哭郎到二祖父家求救。

这时候米便显了神通。

二祖父叫来人抱了小孩坐进米篾盘里，而后二祖父取了个米升筒，里面满登登的新米，而后用一块布裹住筒口，燃着三根香，而后绕着病孩的卤门，晃动米升筒，不断地持香念咒。

咒语念得很快，估计是为了不让人听懂，这其中的道理，与医生开药方写天书有异曲同工之妙。

过不了几天，小孩子一定会相安无事、健康如初。

说不清楚，这里面到底是神灵起了作用，抑或是此前打针吃药奠定的基础，总之是好了。

小孩的家长千恩万谢，留下一碗新米以示感谢。

在这里说一下，二祖父有个规矩，帮人收吓，米一定是对方自带的。

收吓仪式结束，二祖父也不接受其它任何钱财，刚才那碗米即可。

也有了掉了贵重东西或者走失耕牛什么的，跑来犁头弄问卦。

依样也是要带来米。

二祖父叫来人将米倒进米升筒。

在提这一句，之所以叫“米升筒”，是因为这个装米的竹筒正好可以装上一升米。

而后二祖父取来线香，插在米升筒的米堆上，点燃供奉在神龛下。

之后又拿出一对牛角似的东西，那个东西很像我们娃娃玩的陀螺，从中间一破两半。

没人的时候，我偷偷问二祖父那是什么？二祖父说这就是卦角，我吃饭讨米的家伙。

二祖父手持卦角，而后念念有词，与收吓的咒语旁白自是不同。

最后嚯地大叫：开卦！噗地卦角掷地，卦角一南一北，卦角尖尖的头同时指向某个方位。

旁边的阿炳或者我，斜眼一看，立刻朗声道：东南方向去寻，辰时落未时着。

假如不是指向同一个方向，我们会说，一切随缘，路边失去路人得。

若是指教了哪个方位，来人定是快步出门，按我们指示的方位去追索；假若是后者，来人虽有遗憾，但还是心有慰藉而归。

作为酬劳，赠送的也是那升米。

那样问个卦就可以找得事物？我一直心存怀疑。

也没有任何一个失主事后上门追究，或许这问卦果真很是灵验？！到犁头弄每天收吓问卦的人是络绎不绝，我是眼见得厢房里的大瓦罐米缸孕妇的肚子般一天天隆起。

我很发愁这堆得跟山一样，有一天会把这个老宅给填满，把我们紧紧密密地包裹起来，像粽子里面的腊肉。

可是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只要米快要满上罐口的时候，米就会奇异地缩下去、浅下去。

米缩浅的原因我知道，这自然是二祖父吃掉的。

二祖父身高一米七多、膀大腰圆，而他的亲弟弟——我的祖父只有一米六几，站在他身边比他矮上一大截。

块头大，自然食量惊人。

二祖父一天一餐就要吃掉一升米炊成的米饭。

我起初不知道一升米是多少，问过母亲才知道一升米就是四斤大米。

我算了算，二祖父一个人一天就要吃掉至少十斤大米。

我也亲眼见二祖父是怎样炊饭的，他不是我们家里那样早上捞饭，中午的时候用饭甑蒸。

他是直接在锅底垫一个篾漏，而后倒入大米，放一点点水闷熟。

那种饭经常作焦味糊味，我是吃不惯。

我吃不惯还有一个原因，二祖父吃饭从来不用菜，只是吃饭。

一大海碗盛来直接往肚里倒，三五分钟就是一碗，三五分钟就是一碗。

一大锅子饭，顷刻之间便一扫而光。

我问，二祖，你怎么吃饭不用菜啊？他捧着碗，抬起头来，两个眼洞朝向我，有菜的啊。

什么菜？我好奇地凑上去看，哇哦哇哦，我吐上了。

碗里除了米饭，还有三五条已经闷得焦黄的米虫。

我能想象米虫在闷锅里挣扎的形状。

我从来没在二祖父那儿吃过一餐饭，而阿炳不一样。

他捧着个豁口蓝边碗，蹲在门槛上，和二祖父一样吃得有滋有味。

还是父亲告诉我一些二祖父的零星往事。

他说二祖父年轻的时候块头棒，还兼一身好武艺，十几个壮汉不能近身。

可是就有一样，食量太大，做事情一个顶三，吃起饭来，一个赛五。

那年一支国民党部队走过老家黄柏，抓壮丁拉炮车，就把二祖父抓去了。

在部队里吃不饱穿不暖，二祖父就想着脱逃出来。

被督察宪兵抓个正着，剜去了一只眼睛以示惩戒。

独眼二祖父又饥又渴，到了一个集镇，想讨碗饭吃，人家都不给。

话还说得很难听，你好手好脚，干点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来讨饭！二祖父于是就去找工。

他直奔着米店而去。

按道理米店是喜欢他这种身大力不亏的伙计的，可是因为吃不饱，他常常一把一把地将米塞进嘴里嚼。

最后被米店老板察觉，那老板也黑，把二祖父赶走不说，还用改锥剜去了他另一只眼。

瞎了眼睛的二祖父在乱世飘蓬里，一路乞讨一路打探家的方向。

在一个集镇上他遇到了一个龙虎山下来的老道士。

龙虎山属江西贵溪，跟我们老家隔不太远。

老道士那时候大腿根长了个脓疮，行动不便，每日便由我二祖父背负着上街抓药、沿途化缘。

老道士养好伤后，接着要去云游。

走之前想传授些本领给二祖父，问二祖父想学些什么？二祖父天真地说，教我一些能够填饱肚子的就行。

老道士本想教他奇门遁甲之类的术术玄学，看二祖父兴趣不大，于是便哈哈一笑，简单地教了他些算命卜卦之类的小把戏。

之后告诉他说，不要太贪心，每次只收一升米，管保衣食无忧……二祖父临睡前总要做两件事，一是摸摸肚子，觉得肚里不空，觉得这一天都不白过；再是用马刀敲敲垛在床头边上的装米的瓦罐子，如果里面嗡嗡响，而不是空洞的嘡嘡声，他觉得这一辈子都不白活。

事实上，二祖父并没有真心教过我多少算命卜卦和收吓之类的本领。

他真正在意的是阿炳，他早就说过他无儿无女，以后要靠阿炳给他接继香火，传宗接代。

日后上了石子岭祖坟山，也要阿炳送年饭。

老家有个规矩，每年的除夕全家上桌吃年饭之前，先要上一趟坟，给坟地里的祖先送年饭去。

他指望的是阿炳，他不教我真才实学也是由此可知。

他只教了我一些皮毛，比如背那些“甲乙丙丁火，戊己庚辛土”之类莫名其妙的玩意，而那些画符念咒的独门秘技却一个也没教我。

那年我才上小学三年级，后来因为学堂里作业多了，也就再也没去过犁头弄。

更别提学那些艰涩难懂的玩意了。

偶尔也看到阿炳前头拖着马刀，二祖父拉着胡琴走街串巷地帮人算命。

已是新时代了，很多人渐渐远离了那些封建迷信的东西。

犁头弄也不再人头攒动地请二祖父帮忙算命卜卦，他不得不时常沿村逐户地开始自我推销。

阿炳当初看我都是很高傲很得意，如今只要遇到我，立刻把眼睛皮垂向了地上。

我已经上初中一年级了，一天傍晚，父亲跟我说，你二祖父熬不过今天晚上了，你跟我一起去守个夜吧。

我和父亲一道走进了二祖父犁头弄那个深邃幽暗的老宅。

二祖父躺在被窝里，一口气进半口气出。

一身枯槁，那脸就像我们美术教室里供写生的骷髅标本。

我和父亲支个竹床在二祖父的床头睡下，到了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二祖父鸡嗓门一样的喉咙在叫：我饿！我饿！父亲披衣起床，逡巡一周，哪里还找得到什么吃的东西。

二祖父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高高地探起头来，指了指床边的米缸。

米缸里还有小半缸子的长满了米虫的生米。

父亲用米升筒舀了半升。

还想着生火做饭什么的，二祖父一把扯住，手伸进筒里，抓起生米大把大把地往嘴里塞。

而后咯地一声气绝而去，仰面跌在床帮上。

按照二祖父生前的遗嘱，大家把他埋在四祖父的坟茔旁边。

虽然我不懂风水，可毕竟跟二祖父学过一点皮毛。

我认为这块地太过平坦，不是什么风水宝地。

可深谙此理的二祖父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呢？我把疑惑的眼神投向父亲。

父亲说，这还不是为了阿炳。

原来二祖父这样安排后事是有私心的。

地势平坦，是方便阿炳日后上坟不必那么累；和阿炳的亲祖父埋在一起，也是为了他不必两个坟头奔波。

这种私心，到死都有。

很多年后，我已经参加工作在外地上班。

雷打不动的，每年的年三十我都要回老家，给石子岭的祖先亡灵们送年饭。

二祖父离开我们已经快二十年，祖父是十五年。

这么多年，我年年如此，风雨无阻。

当然，给亡灵送年饭这种事既是骗鬼、更是骗人，有些荒诞，仅仅是为了体现生者对死者的哀思，仅此而已。

头些年，我在送年饭的时候，坟头边还可以碰得到阿炳。

可最近的几年，却看不到了他的身影。

据说是阿炳这两年不太顺意，过得不怎么好。

他迁怒于埋在土里的二祖父他们，说他们不保佑他，于是年饭也懒得来送了。

报童往事闷坐在办公室里，下班时间还早。

唯一可供消遣的就是一杯茶水和桌上堆积如山的报刊了。

看着那一大摞自邮局领来就再无翻动过痕迹的各部门发行的报刊和杂志，我总发愁它们再这样堆积下去的话，就该把我整个人埋进去了。

这个时候，我就会盼着一个人到来。

幸好，他不是轻易爽约的人，每个月的月末，他都会天神般出现。

把我从那些报纸堆里拖出来，再把那些报刊打成捆，运走。

走之前，一般塞给我几张零票。

我想说几句感谢救命之恩的话，他都会打断我说，下次的旧报纸不要卖给别人，只卖我哈！记得我从小就是个很爱学习的孩子，任何一张有字迹的纸片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