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夔州
唐代-杜甫《秋兴八首》原文、译文及注释

唐代-杜甫《秋兴八首》原文、译文及注释题记:《秋兴八首》是大历元年(766)秋杜甫在夔州时所作的一组七言律诗,因秋而感发诗兴,故曰“秋兴”。
杜甫自唐肃宗乾元二年(759)弃官,至当时已历七载,战乱频仍,国无宁日,人无定所,当此秋风萧飒之时,不免触景生情。
因写下这组诗。
原文:秋兴八首唐代-杜甫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匡衡抗疏功名薄,刘向传经心事违。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直北关山金鼓振,征西车马羽书驰。
鱼龙寂寞秋江冷,故国平居有所思。
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珠帘绣柱围黄鹄,锦缆牙墙起白鸥。
回首可怜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昆明池水汉时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
关塞极天惟鸟道,江湖满地一渔翁。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
翻译: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
寒露凋伤了枫树林,巫山巫峡的气象萧瑟阴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江间的波浪连天涌起,塞上的风云接地阴沉。
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
丛菊两度开放忆往昔感伤落泪,孤舟系在江岸像系在我思念故园之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赶制寒衣家家在动用刀尺,白帝城高处听到夜晚捣衣的砧音。
杜甫写夔州的诗

杜甫写夔州的诗一、夔州的背景和特点夔州位于中国西南地区,地处巫山之畔,长江中游。
夔州的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利,自古以来就是经济、政治和文化交流的重要枢纽。
夔州山清水秀,气候宜人,历代文人墨客纷纷留下了许多篇章,其中杜甫的诗歌尤为著名。
二、杜甫的夔州之行1. 感叹时局的不幸杜甫于唐朝时期游历了很多地方,其中夔州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杜甫来到夔州时,正值乱世之中,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在夔州,杜甫目睹了许多悲惨的景象,感叹时局的不幸。
2. 赞美夔州的自然景色尽管时局动荡,夔州的自然景色依旧美丽壮观。
杜甫在夔州的山川胜景中感受到了自然的力量和美的力量,他用诗歌表达了对夔州自然景色的赞美。
三、杜甫笔下的夔州1. 山水与人文的交融夔州的山水与人文相互交融,构成了别具一格的独特风景。
杜甫在他的诗歌中描绘了夔州的山水景色,同时也表达了对夔州文化的推崇与赞美。
2. 诗中的百姓疾苦杜甫的诗中也折射出夔州百姓的疾苦与不幸。
在乱世中,夔州的百姓们备受苦难,生活艰辛。
杜甫通过描写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心理状态,反映了时代的动荡和社会的不公。
3. 爱国情怀的表达夔州历来是爱国情怀的重要发源地之一。
在杜甫的诗作中,他常常表达了对祖国的热爱和对社会不公的愤怒,他的诗歌探讨了夔州与整个国家的联系,通过描绘夔州的景色和百姓,传达了他对国家的忠诚与担忧。
4. 对人生的思考杜甫在夔州的行走中,对人生的意义进行了思考。
他在诗中描绘了夔州的山川、百姓和历史,通过观察和感悟,他思考了人生的意义,并反映在他的诗中。
四、夔州诗的影响与意义夔州的景色与历史为杜甫提供了诗歌创作的灵感和素材。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位伟大诗人,杜甫的夔州诗一直备受推崇和研究。
这些诗作不仅展示了夔州的山川人文,更凝聚了杜甫的思想和情感,反映了时代的动荡和社会的不公,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和文化意义。
五、结论杜甫的夔州之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为他的诗歌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和灵感。
杜甫在夔州的近体诗

杜甫在夔州的近体诗
杜甫在夔州(今重庆市奉节县)创作了许多近体诗,以下为你列举其中的一些代表作:
《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阁夜》: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咏怀古迹五首·其一》: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
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
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
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
《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八阵图》: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这些诗反映了杜甫在夔州时期的生活经历、内心情感和对社会现实的思考。
他的近体诗格律严谨,对仗工整,体现了他在诗歌创作上的精湛技艺。
杜甫《登高》鉴赏

杜甫《登高》鉴赏此诗作于公元767年(唐代宗大历二年)秋天,杜甫时在夔州。
这是他在五十六岁时写下的。
一天他独自登上夔州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萧瑟的秋江景色,引发了他身世飘零的感慨,渗入了他老病孤愁的悲哀。
于是,就有了这首被誉为“七律之冠”的《登高》。
杜甫的《登高》总体上给人一种萧瑟荒凉之感,情景交融之中,融情于景,将个人身世之悲、抑郁不得志之苦融于悲凉的秋景之中,极尽沉郁顿挫之能事,使人读来,感伤之情喷涌而出,如火山爆发而一发不可收拾。
如一般诗篇,《登高》首联写景,开门见山,渲染悲凉气氛。
诗中如是写到: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这两句都是动静结合,寓静于动中构造了一幅以冷色调着墨的绝妙的水墨画。
“风急天高猿啸哀”,一个“急”,一个“哀”字非常有代入感,使人立马进入作者所营造的令人忧伤的情境里不可自拔。
接着,苦闷情绪溢满于胸,无处排遣,诗人将其浓缩寄托于鸟的处境下,这样写道:渚清沙白鸟飞回,它构造的是一幅冷淡惨白的画面,“渚”是“清”的,“沙”是“白”的,“鸟”是“飞回”的,在一片萧瑟肃杀的荒无人烟的“渚沙”之中飞舞盘旋,可见其孤独,不禁令人想起“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凄凉感,悲哀之情油然而生。
而从整幅画的构造视角来说,这是一幅描画天地之一处的视野较窄的微观水墨画。
颔联集中表现了夔州秋天的典型特征。
诗人仰望茫无边际、萧萧而下的木叶,俯视奔流不息、滚滚而来的江水,在写景的同时,便深沉地抒发了自己的情怀。
“无边”“不尽”,使“萧萧”“滚滚”更加形象化,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
透过沉郁悲凉的对句,显示出神入化之笔力,确有“建瓴走坂”、“百川东注”的磅礴气势。
前人把它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是有道理的。
最后,颈联和尾联的视角回归微观,回到诗人个人身上。
颈联如是说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悲秋”已让人黯然神伤,“万里悲秋”更是让人凄怆不已。
杜甫在夔州

杜甫在夔州长江水奔流至瞿塘峡时,江面上忽立起两个百丈高的山崖,左曰赤甲,右曰白盐,好似两扇石做的门,只留一道窄急不到百米的隙缝,江水侧身急过,自此一泻千里。
这万夫莫开的险境,就是古夔州所在。
阳历元年(766)春,杜甫从病了几个月的云安来到夔州。
那时,他最好的朋友几乎都去世了。
761年,王维卒。
762年,李白卒。
763年,房琯卒。
764年,郑虔、苏源明卒。
765年,高适、严武卒。
于今飘零何所似,剩下他,是天地间一只倦飞的沙鸥,暂栖在古老而荒僻的夔州。
在这里,他养了上百只乌骨鸡夔州是一座古城。
在城西南七里的河滩上,至今还保存着当年诸葛亮铺设的八阵图。
《荆州图副》里说:这阵法布在江滩上,总共有六十四堆,全用小石子垒起,高五尺,广十围,中间相去九尺,有时候有人故意把它搞乱,或者江水涨潮的时候也会淹没它,可是水一退去,它就恢复成原样了——也是神奇。
聚细石为之,各高五尺,广十围……中间相去九尺,正中开南北巷,悉广五尺,凡六十四聚。
或为人散乱,及为夏水所没,冬时水退,复依然如故。
——清陈运溶《荆州图副》初到夔州,杜甫就住在城西郊一个山腰里,他在诗里把这个租来的房子叫作“客堂”“山腰宅”,为了贴补生计和治他的风湿症,他在山腰宅养了上百只乌骨鸡,大概这些个鸡脚力甚健,天天喧呼籍踏,在几案上跳上跳下,后来实在太闹腾了,老杜只得催促大儿子宗文给鸡做个高点的栅栏,求得人鸡两清静。
不用和鸡在一起的时候,他会经常出去走走,去白帝城,武侯祠,遁遁,八卦。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
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杜甫《八阵图》归来,他总是有更多的感慨。
孔明死的时候54岁,他如今已55岁了,他也有匡扶明主、被天下人永远纪念的志向,但他的现实,却是在远离长安的夔州,管理一百多只鸡……自己就像武侯庙前的老柏,古来材大难为用啊。
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
霜降雨露处处,其王鱼青之尖,天上两千尺。
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
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
杜甫夔州诗歌诗

杜甫在夔州写下了许多优秀的诗歌,以下是其中一些:
1. 《登高》:“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
2. 《秋兴八首·其五》:“蓬莱宫阙对南山,承露金茎霄汉间。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
3. 《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
4.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
”
5. 《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
以上是杜甫在夔州创作的部分诗歌,表现了他对自然景观和人生境遇的深刻感悟。
《杜甫在夔州》阅读练习及答案

杜甫在夔州杜甫在夔州最初居住的“客堂”,是在山坡上架木盖起的简陋的房屋;这类的房屋散布在山腰,好像是鸟巢一般。
他到这里第一步的工作,就是按照夔州人民的习惯,用竹简把水从山泉引到他居住的地方。
又因为乌鸡能医治风痹,他养了许多鸡,并且催促他的长子宗文在墙东树立鸡栅……对于生活上的一些琐事,他下了一番布置的功夫。
夔州是三峡里的山城,这里的山川既雄壮又险恶,杜甫一到这里,便开始爱用惊险的文字描画它们。
他一再歌咏的是白帝城,他感到这座城是“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上白帝城二首》之一)。
另一方面,给杜甫的印象最深的,是夔州人民的生活。
他看见夔州的许多女子因为男丁缺乏,到了四五十岁还没有结婚,她们每天到山上砍柴背到市上出卖,供养一家,有时还冒着危险贩卖一些私盐回来。
人们不深究原因,只说她们面貌丑陋,所以找不到丈夫;杜甫却反过来问:“若道巫山女粗丑,何得此有昭君村?”(《负薪行》)他看见峡中的男子,少数富有的驾着大船经商,大多数贫穷的终生充当劳苦的船夫,人们说,这里的人都器量狭窄,只图眼前的利益,杜甫也反过来问:“若道士无英俊才,何得山有屈原宅?”(《最能行》)峡中的人民大部分过着穷苦可怜的生活,而夔州却是阔绰的估客胡商必经之地,这两种生活的对照杜甫也写得很清楚。
除了歌咏山川和人民生活外,杜甫在这时有了充裕的时间,回忆他的青年时代。
他在这偏僻的山城与外边广大的世界隔绝,朋友稀少,生活平静,因此过去的一切经历在他的面前活动起来。
他写了不少长篇的诗叙述他过去的生活。
他写《壮游》诗,从七岁学诗起经过吴越齐赵的漫游、长安时代、安史之乱,一直到滞留巴蜀,是一篇完整的自传。
他还写了八首长诗,怀念八个人物,集在一起,叫作《八哀诗》,但它们只有历史的价值,艺术方面并不算是成功的作品。
杜甫在这时因为与外面的世界脱离,作诗的态度有时改变了。
他在成都草堂时说他写诗的态度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
杜甫在夔州的经历

杜甫在夔州的经历杜甫在夔州在与夔州有交往的名人中,老杜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
戴光德第二年三四月,杜甫到成都草堂的戎州、渝州、中州、云安。
大历元年,杜甫留在夔州。
他有一首诗: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
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
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
禹功饶断石,且就土微平。
(《读杜心解.移居夔州作》)在夔州老杜先居西阁。
又先后移居赤甲、东屯、瀼西间。
由于夔州都督柏茂琳的帮助,杜甫在东屯和瀼西租买下一些公田和果园,请人帮工,自己也“耕稼学山村”。
这时他虽然已是一位“牙齿半落左耳聋”,“缓步仍须竹杖扶”的垂暮老人,但在夔州的二年,却是杜甫创作的一个高峰期。
雄奇险秀的山川,生活的相对安定,使他有时间和心情回顾自己的人生经历,形之于诗歌。
这期间杜甫作诗四百余首,占现存诗的三分之一。
其中如《壮游》、《八哀》、《诸将》,特别是《秋兴》八首等名作皆作于夔州,既有大量七律,更有百韵排律。
诚如古人所说:“天欲少陵传秀句,故教迁谪上瞿塘。
”杜甫虽然身在荒僻,却仍心存魏阙,时刻思念长安。
他在诗中写道: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画香炉违枕,山楼粉藏悲。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获花。
(《读杜心解.秋兴之二》)蓬莱宫朝南山,金茎露夜。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
一卧沧江惊岁晚,几回青琐点朝班。
(《读杜心解.秋兴八首之五》)曲塘峡口曲江头,万里严丰遇素秋。
花萼夹道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朱兰乡黄鹂环绕,白鸥挂满锦缆齿。
回望贫穷的歌舞场所,古老的帝国秦国。
(《读杜心解.秋兴八首之六》)听说长安如下棋,天下将悲百年。
王子们的房子都换了新主人,文官和武将的衣服也和过去不一样了。
直北关山金鼓震,征西车马羽书驰。
孤鱼龙寒在秋江,故国安生思。
(《读杜心解.秋兴八首之四》)然而诗人最终竟未能回长安,而是在出川后入湘,在一个风雨之夜凄凉地死在湘江上的孤舟中。
杜甫生活在一个孤独的城市,但他日夜关心国家和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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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夔州诗,人们也许会感到,在那忧愤沉郁的诗情中,隐含着一种生命凋零的深切哀恸:在那雄浑悲壮的诗境背后,飘荡着一片死亡临近的森冷阴影。
诗人强烈的求生欲发为浩茫的人世感慨;对死的预感化作痛切的自悼自怜。
这种真切的生命体验在夔州诗中体现得如此深沉感人,几使人鼻酸泪流,心碎肠断。
然而,夔州诗的这一特征虽曾有人提及,但却鲜为论者评说。
传统诗学往往只重视杜甫诗歌中那些儒家社会政治理想方面的内容,而对作为现实生活中一个真实的人的情感生活,尤其是深层心态,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
诚然,关注现实,追怀历史,指陈时事,心忧民生,仍然是夔州诗的主要题旨。
1 但是,病老迟暮的杜甫,已不复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壮游》)的少年郎,他挣扎在生死之间,苟活于乱世之中,生与死的尖锐冲突形成夔州诗的深层结构,赋予它一种生命体验的独特色彩。
现实与历史、时事与民生都和杜甫个人的生命感受结合在一起。
揭示夔州诗中蕴含的恋生情态和畏死情结,无疑将深化人们对夔州诗的认识,特别是对杜甫晚年诗风的成因将有所启迪,从而以一个新的视角来评论其美学价值。
夔州政治诗情:主体生命社会价值的延伸出身‚奉儒守官‛之家的杜甫,以儒家政治理想为其信仰,以儒家人生哲学作为立身之本。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是杜甫一生的政治抱负。
然而历玄、肃、代三宗,他的这一抱负都未能实现。
虽经安史之乱,饱尝流离之苦,晚年的杜甫却依然如故,至死不渝:‚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可叹》)‚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
‛(《暮秋枉裴道州手札遣兴寄苏涣侍御》)很显然,‚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是杜甫至高无上的人生目标,也是他衡量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的尺度。
杜甫在夔州,政治热情未曾减退,甚至比以往更为执著。
此时,他已不复为朝臣,作为流寓巴山楚水之间的垂垂老翁,虽然为朝廷分忧的忠心未变,却空有荒山野谷中局外人的焦虑。
对于夔州时期的杜甫来说,作为实践活动的政治已转化为作为精神活动的政治——亦即以诗歌形式表现出来的政治情感和政治意识,这不过是以张扬儒家政治理想的方式来强化自身残存的生命,扩大和延伸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而这,正是杜甫晚年沉湎于臆想中的政治生活不能解脱亦不思解脱的原因。
他见江水而思朝廷(‚愁边有江水,焉得北之朝。
‛——《又雪》);谒诸葛庙而感慨‚君臣当共济,圣贤亦同时‛(《诸葛庙》);仅管身在江湖,却‚尚思趋朝廷,毫发祥社稷‛(《客堂》),‚我虽消渴甚,敢忘帝力勤。
尚思未朽骨,复睹耕桑民‛(《别十四著作》);他情切切地表示:‚霜天到宫阙,恋主寸心明‛(《柳司马玉》);他念念不忘‚廷争酬造化,朴直乞江湖‛(《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的仕途风云。
杜甫自以为是在尽为臣之本分,实际上是在想象中重排参政议政的独角戏:一有风吹草动,他便本能地警觉起来,向朝廷发出警号(《绝句三首》);仅凭道听途说就认定河北诸道节度入朝。
2立即赋诗作贺,赞美臣能尽职,君能修德。
庆幸域内大定。
妖氛扫清,并褒奖功臣,鼓励诸镇来归。
(《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夔州诗虽是针对现实而发,但由于远离朝廷,且为草野之民,其政治理想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和空想性,它只能作为一种政治期待,以乌托邦式的幻影出现在诗的意象世界中:‚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
锋镝共锄犁。
征戍听所从。
冗官各复业.。
土著还力农。
君臣节俭足,朝野欢呼同。
中兴似周初,继体同太宗。
端拱纳诤谏,和风日冲融。
‛(《往在》)这种把中兴的希望寄托在君主的‚罪己‛、‚纳谏‛之上,幻想‚结辈十数公‛,‚参错天下为邦伯‛,即可‚万物吐气,天下小安‛(《同元使君春陵行〃序》)‚纯是乱极思治之词‛。
3一个不再对现实的政治发生任何影响力的人的政治热情,总摆脱不了一厢情愿的执拗和无可奈何的悲怆,于是诗人情绪的这两个方面就汇聚交进为孤愤。
通过张扬儒家社会政治理想而强化主体生命意识,延续并扩大生命意义,不过是夔州诗的表层形态。
人们不难发现,夔州诗里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在激越的政治热情中潜涌着无所不在的丧痛;在急切的恋主思报的企盼中流露出时不我待的悲辛。
夔州诗中不乏从亢奋的情绪顶峰,急剧跌落到失望的深渊的例证。
这种乍热乍寒,忽喜忽悲,骤起骤落的心态,乃是主体生命生死搏斗的反映。
杜甫晚年政治热情的高涨,乃是生命自身衰弱的反像,或者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生命情态。
试看这祥一些诗句:“时危思报主。
衰谢不能休。
”(《江上》)“心虽在朝谒,力与愿矛质。
抱病排金门,衰容岂为敏。
(《赠郑十八贪》)“中夜江山静,危楼望北辰。
长为万里客。
有愧百年身。
”(《中夜》)“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
”(《宿江边阁》)“彩笔昔曾干气象。
白头吟望苦低垂”(《秋兴八首》)“即事会赋诗,人生忽如昨。
古来透丧乱,贤圣尽萧索。
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西阁曝日》)“汩乎吾生何飘零,支离委绝同死灰。
”(《晚睛》)“英雄余事业,衰迈久风尘。
”(《白帝城二首》)“我多长卿病,日夕思朝廷。
肺枯渴太甚。
漂泊公孙城。
”(《同元使君春陵行》)“壮年学书剑,他日委泥沙。
事主非无禄。
浮生即有涯。
高斋依药饵,绝域改春华,丧乱丹心破,王臣未一家。
”(《暮春题新赁草堂五首》)这些诗句在慷慨激昂的倾诉和剖心沥胆的表白之后,显得分外怆楚、凄凉和暗哑。
主体生命的自我价值的张扬和失落、强化和虚化之间,儒家人生哲学的固有矛盾和阙失充分暴露了出来。
儒家学说是一种伦理化的人际关系学说。
它非常重视‚生‛的意义,但这个‚生‛不是指生命的感性形态而是指‚生‛者的社会责任。
为了担当起这种社会责任,人应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即所谓‚克己复礼‛(《论语〃颜渊分》)。
对于‚死‛,儒家学说则存而不论。
采取一种回避的态度,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儒家把死的本质完全归之于天命,宣扬‚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论语〃颜渊》),从而把死亡神秘化、宿命化。
总之,儒家学说中的生死观是社会伦理功利体系而不是生命主体的思辨论题,甚至也不是自然哲学或者心理学的范畴;也就是说,生与死在儒学中不是作为哲学研究的对象,而是作为社会价值论而存在的。
因此,它不能解决生与死在感性生命在此中的尖锐对立;它既不能推迟、更不能阻挡死的来临,甚至也不能消解人对死亡的畏惧。
由于儒家人生哲学的严重阙失,它不能给人们提供一种直面死亡的精神武器,以至酿成杜甫晚年深刻的思想矛盾。
作为现实主义的诗人,杜甫揭露了‚富家厨肉臭,战地骸骨白‛(《驱竖子摘苍耳》)的残酷现实,堪称‚诗史‛;作为人道主义的儒者,杜甫悲天悯人、推己及人的情志也同样是伟大的。
但是‚致君尧舜上‛的儒家政治理想又使他陷入了‚窃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自恋之中无以解脱。
杜甫以诗人的气质和禀性来扮演政治家的角色,这不仅带有某种迂阔气,而且带有某种脆弱性。
这就注定了他在面临生死大限之际,只能从儒家人生哲学的断层上跌落下来,陷入心理障碍和精神危机之中。
在夔州诗里,政治忧患感与人生迟暮感是互相渗透融合的。
不知是生命的最后余光照亮了杜甫的儒家社会理想,还是儒家社会理想耗尽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点脂膏?总之,杜甫晚年的政治诗情是其生命情态的特殊表现形式。
向终结的存在:从生存状态上对死的领会海德格尔指出:‚死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种须从生存论上加以领会的现象‛ 4 ‚死亡作为此在的终结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
‛5向终结的存在是一种生存状态;而对死的体悟,在本质上也就是一种在生存状态上对此在终结的领会。
面对死亡,杜甫的社会价值论人格,不能不还原为自然生命的生存状态,他以一个诗人特有的敏感,向我们展示了‚向终结存在‛的诸般情态。
《寄薛三郎中豫璩》一诗就突出地表现了诗人对此在终结的生存论思考:“人生无贤愚,飘飘若埃尘。
自非得神仙,谁克免其身?……峡中一卧病,疟疠终冬春。
春复加肺气,此病盖有因。
早岁与苏郑,痛饮情相亲。
二公化为土,嗜酒不失真。
余今委修短,岂得恨命屯?……余病不能起,健者勿逡巡。
”杜甫对死的必然性、先在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对早岁嗜酒豪饮的反思,则是对生命衰竭的原因之追溯,从生存论哲学看来,这就是‚向终结的存在‛的本身,因为‚死亡是一种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6而结句竟表现出一种参透生死的放达和超脱。
然而这只不过是理性层面上的了悟,在情感世界里诗人却未能释然。
当诗人的生命如风中残烛摇曳欲灭之际,生存状态的领会竟不能带给他古潭止水般的枯寂和平静:“故人忧见及,此别泪相望。
”(《别常征君》)“尽哀知有处,为客恐长休。
”(《承闻故房相公灵榇自阂州启殡归葬东都有此二首》)“他日一杯难强进,重嗟筋力故山违。
”(《十二月一日三首》)“死为殊方鬼,头白免短促。
”(《客堂》)“不可久留豺虎吼,南方实有未招魂。
”(《返照》)“余生如过鸟,故里令空村。
”(《贻华阳柳少府》)“不及祖父茔,累累冢相当。
”(《又上后园山脚》)以上诗句一望而可知诗人对死的预感,亦即对作为生存状态的‚向终结存在‛的领会。
其哀惋凄绝,令人不忍卒读。
另一些诗句表现较为隐晦,然而却更加沉重。
如:“松柏邙山路,风光白帝城。
汝曹催我老,回首泪纵横。
”(《熟食日示宗文宗武》)此诗喟叹寒食难以再去祭奠祖茔,而自己不久也将为松柏中人。
在《又示二儿》诗中,亦有‚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之句,刘会孟说:‚身后寒食,他时见汝思亲之心。
‛也就是说诗人自悲自悼,竟揣测起死后儿女的孝心来了,这真可谓痛极之词!又如:‚北风黄叶下,南浦白头吟。
十载江湖客,茫茫迟暮心。
‛(《凭孟仓曹将书觅土娄旧庄》)仇兆鳌引《杜臆》说:‚末云‘迟暮心’,有首丘之思。
‛《礼〃檀弓上》:‚礼,不忘其本。
古之人有言:孤死正丘首,仁也。
‛《疏》曰:‚丘是孤窟穴根本之处,虽狼狈而死,意犹向此丘。
‛首丘之思就是指死后归葬故土之意。
当杜甫舍弟观书将到夔州之时,他‚悲喜相兼‛,发出‚老身须付托,白骨更何忧!‛的心声(《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殷望、重托和幸庆之情溢于言表,即这种‚首丘之思‛的明显表露。
对作为生存状态的‚向终结存在‛的体验和领会,是夔州诗的重要内容,而这种体验和领会的集中表现则是对死的畏惧。
在生存论哲学看来,‚畏死不是个别人的一种随便的和偶然的‘软弱’情绪,而是此在的基本现身情态,它展开了此在作为抛向其终结的存在而生存的情况。
‛7‚在死亡之前畏,就是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和超不过的能在‘之前’畏。
‛8面对死亡的‚悬临‛( Bevovstana ),人之‚畏‛不仅是常情,而且是本能。
海德格尔虽然把‚畏‛与‚怕‛加以区分,但他同时又说:‚这两个现象多半总是不分的。
而且是怕的东西被算成畏,而有畏的性质的东西则被称为‚怕‛,‚而畏……使怕成为可能的。
‛9在汉语中,‚畏‛与‚怕‛只有程度的差异而无本质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