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导读

《梦窗词》导读2011-12-16 21:56:02| 分类：文学评论|举报|字号订阅前言《梦窗词》是南宋后期著名词人吴文英的词集，梦窗是吴文英的号。

梦窗词在词史上颇具争议，张炎在《词源》中对比姜夔和吴文英二人之词时，认为前者清空，后者质实，他更看重前者，同时认为吴词是“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拆碎下来，不成片断”。

的确，梦窗词用典繁多，字句复杂，理解起来着实难度不小，然而，结合注释，再细细研读，梦窗词的艺术性还是不难品味的。

现在我想通过此文，与读者交流一些我阅读《梦窗词》的体验，以待再认识梦窗词。

一、关于《梦窗词》的版本及相关参考书籍通行本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的《梦窗词》，[宋]吴文英撰，陈邦炎点校，但这个版本没有注释，故阅读起来难度很大，推荐另一版本：《宋词十八家增订注释吴文英词》，朱德才主编，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该版本注释详细，其中标注用典出处者变很详实，适合初读者阅读，我也以此为依据，谈及下面的内容。

两个版本开头都有吴文英其人的介绍，故我在这里不再详说。

以上两个版本都没有鉴赏性文字，欲看鉴赏，可看《唐宋词鉴赏辞典·南宋、辽、金卷》，唐圭璋、缪钺、叶嘉莹、周汝昌、宛敏颢、万元骏等撰写，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版，吴文英词从1987页开始，是他的一些代表作。

此外，《唐宋词简释》，唐圭璋选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7月版，吴文英词自207页开始，也是代表作的鉴赏。

《嘉陵文集九·唐宋词十七讲》，叶嘉莹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在此书最后一章讲到了吴文英，是与姜夔对比来讲的，亦可参考。

相信认真研读的朋友定能得到启示。

二、梦窗词的艺术特色梦窗词在词史上可谓一大奇观，至少在今天的我看来，张炎在《词源》中批评吴文英的话语恰是吴词的胜人之处。

其实，仔细阅读吴词，结合注释，还是可以领略其风采神韵的。

而且在细读几首后，我竟有了沉溺其中的感觉。

具体说来，梦窗词有下列几个艺术特色：第一，从结构上看，梦窗词打破了传统的诗词格局，随之也打破了传统的阅读习惯。

传统的诗词观讲究结构、意境的浑融，追求整体效应，伴随而来的阅读观念是，通过阅读一首诗或词，读者最好能从中得到一种确定的、总揽全篇的情感、意境。

因而常见的诗词话语表述是：作者通过描写或记叙了什么，表达了什么什么情感，这是最容易令人接受的阅读模式。

然而，梦窗词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它几乎没有一种确定的情感基调，也没有一条确定的叙事线索，它的情感分布在每一句中，而之间的因果联系却很朦胧，它的叙事是片断式式的，之间也缺了赏见的连接符。

举《梦窗词》开篇的《琐窗寒》为例来说明这一点，全词如下（配注释）：琐窗寒无射商，俗名越调，犯中吕宫，又犯正宫（音乐术语可以不论）玉兰[1]绀缕[2]堆云，清腮[3]润玉，汜人[4]初见。

蛮腥[5]未洗，海客[6]一怀凄惋。

渺征槎[7]、去乘阆风[8]，占香上国[9]幽心展。

（缺字）遗芳掩色，真姿凝澹[10]，返魂骚畹[11]。

一盼[12]。

千金换[13]。

又笑伴鸱夷[14]，共归吴苑[15]。

离烟恨水，梦沓[16]南天秋晚。

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17]骨悲乡远。

最伤情、送客咸阳，佩[18]结西风怨。

注：[1]玉兰：四君子之一的兰草，玉，兰的美称。

[2]绀缕：女人的秀发。

喻兰叶。

绀，天青色。

一种深清而带红的颜色。

[3]清腮：喻兰花。

[4]汜人：传说中的神女，唐武后时郑生乘晓月渡洛桥时所见，能诵《九歌》、《招魂》、《九辩》等楚人之书。

[5]蛮腥：古代对南方各族的泛称。

腥，指兰生水滨所特有的水腥气味。

[6]海客：来往海上之人，出自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

[7]征槎：用海客乘槎到天河的典故。

源自晋张华《博物志》。

[8]阆风：高空的天风。

《汉书·扬雄传上》：“闶阆风其寥廓兮，似紫宫之峥嵘。

”[9]占香上国：指兰。

兰被誉为“国香”。

出自《左传·宣公三年》：郑文公妾燕姞梦天使与己兰。

[10]澹：澄明凝滞。

[11]返魂：返魂香。

传窟洲神鸟山上有返魂树，伐其根心，于玉壶煎熬成丸，闻之即可除瘟疫，使人起死回生。

见《续博物志·三》。

[12]一盼：一顾。

[13]千金：即兰草。

《太平寰宇记·岭南道·广州》：“草有大千金，小千金。

”千金换：即金不换，比喻贵重。

[14]鸱夷：皮制的囊袋。

此为鸱夷子皮的简称。

《史记·越玉勾践世家》：“范蠡泛海出齐，变姓名，自号鸱夷子皮。

”传西施在灭吴后与范蠡乘舟共泛五湖，故曰“笑伴”。

[15]吴苑：吴王的宫苑。

后为苏州的代称，也称长洲苑。

[16]沓：无影无踪。

[17]沁：渗入。

[18]佩：古代衣服上佩带的饰物。

【1】我们没有必要去落实这首词的实际所指，结合注释，虽不能全面理解此词，但看得出来，作者由玉兰生发出很多的联想，而且这种联想相当自由，没有确定的主旨。

然而，有一点很明确，这里的“玉兰”具有人格化特征，像一位遗世独立的仙女，不在尘寰中，而作者与她可望而不可及。

此外，语词间虽弥漫着离愁别绪，但却不同于传统的单一式情感，它是由各种各样的情境来展现的，这也是典故告诉我们的，因而这首词的情感是多重的。

我在这里举此词为例，重在说明它在结构上的特点：分散意境设置中的情感真实，随情感的泛滥而展开，有意识流自由联想之气。

吴文英自度曲《莺啼序》，也是现存的篇幅最长的词，在结构上也有这个特点，且伴有多重时空，随心所欲地联想，这个特点显然超越了那个时代。

第二，梦窗词对美的寻求及展示，十分细致与独特，有时是生活中那么一种瞬间的、极其细微的美，在他笔下也极富表现力。

试看以下这首《尉迟杯》：尉迟杯夹钟商，俗名双调赋杨公小蓬莱垂杨径。

洞钥启，时见流莺迎。

涓涓暗谷流红，应有缃桃千顷。

临池笑靥，铜华弄妆影。

记年时，试酒湖阴，褪花曾采新杏。

珠窗绣网玄经，才石砚开奁，雨润云凝。

小小蓬莱香一掬，愁不到、朱娇翠靓。

清尊伴、人闲永日，断琴和、棋声竹露冷。

笑从前、醉卧红尘，不知人在仙境。

【2】如果说上一首词因典故太多使读者望而生畏，那么这首《尉迟杯》简直是一幅眼前的画，作者带着我们漫游画境，渐渐步入仙境。

作者由眼前景转入心中事，转入曾经，对自己的生活状态进行细致描摹，移步换景，刻画出一个闲适的词人形象，也让读者一窥宋人精致的生活情态。

其中“清尊伴”至结束句显然是此词点晴之笔，让我们明白，词人在此中慢慢地发现了一些曾经没有注意的美，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种清静闲雅已融化在词中，反复体验，想象，或许才能接近词人吧。

第三，梦窗词最令人称绝的还是他的恋情词，这也是整个梦窗词的重头戏。

恋情在词史上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几乎每个词人多少都会涉及于此，但能将恋情词写得独特而超奇的，实在是少数。

传统的诗词在写恋情时，虽少不了环境的烘托，但总体上还是执著于情感的直接表现，即所表现的情感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很近，多在关键处着眼。

而梦窗词写恋情，十分隐微，有时几乎找不到词中被寄予情感的对象。

应该说，梦窗词的恋情很华丽，但丽而不淫，但飘渺，但这是指风格而言，不像传统诗词所表现的情感一般与世俗常情接近，他的情感是脱俗的深情，不仅是情感，更是一种理想的境界。

看两首词可略知一二：渡江云三犯中吕商，俗名小石调西湖清明差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

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

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

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

逡巡。

题门惆怅，坠履牵萦。

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

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

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

【3】霜叶飞黄钟宫重九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

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

纵玉勒、轻飞迅羽。

凄凉谁吊荒台古。

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樊素。

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

小蟾斜影转东篱，夜冷残蛩语。

早白发、缘愁万缕。

惊飙从卷乌纱去。

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

【4】第一首《渡江云》，简单地说，写了自己在西湖的一次艳遇，但问题不在于这件事本身，而是作者由此事引发的无限追思、魂牵梦绕，故地重游，生发无限惆怅与感概。

妙的是，他的情感不是由他一个承担，西湖的美景也参与其中（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

最后一句不仔细看，则很容易忽略这种情感的升华之处，“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借环境描写烘托了惆怅之感，再次寻找，已不见佳人芳踪，只剩下山色入暮、尘波静寂的形象，而别无一点当时的痕迹，其中包含的惆怅自不用说。

此外，上片只一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就将读者带入了无限的猜测之中，这是作者给读者留下的空白，异常传神。

第二首《霜叶飞》，表现作者对恋人的思念，深沉含蓄，不觉让人心底生悲。

精彩之处在下片：“聊对旧节传杯，尘笺蠹管，断阕经岁慵赋”，道出了人世沧桑、荒凉无度、郁郁寡欢之态，然而作者内心深处仍然怀着无限深情，在最后的“漫细将、茱萸看，但约明年，翠微高处”将悲情融入了一种执著的坚守中，他在约一种感觉，等一种感觉，他把爱化成了永恒的信念。

第四，梦窗词对个人生活情态进行了极其细致的描绘，像上引之词的“记醉蹋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聊对旧节传杯”一句，还有”清尊伴，人闲永日，断琴和，棋声竹露冷“，”对小山不迭，寸眉愁碧。

凉欺岸帻。

暮砧催、银屏剪尺“【5】等一系列词句，状态描物，细致非常，不是单纯地描物，而是寄予了作者无比细腻的情思。

第五，从语言上看，梦窗词的语言精雕细刻，几乎无一字不工，炼字炼句，可谓独到传神，且看：”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

“分别指兰叶兰花，观察得何其细致，表现得何其美妙。

”临池笑靥，春色满，铜华弄妆影。

”一池春色，澄澈无疑。

“鼓春波、载花万斛。

帆鬣转、银河可掬。

”【6】几乎是工对，读来错落有致，抑扬顿措，极富音乐感。

“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

”套用王国维的话，着一“壶”字、一“荐”字、一“噀”字，境界全出。

“西园有分，断柳凄花，似曾相识。

”【7】这已分不清是写人还是写柳和花。

“看飞雪、蘋底芦梢，未如鬓白。

”【8】鬓比雪白，一语道出衰老的容颜，可谓语浅情深。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

”【9】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也只有梦窗这样经过刻骨铭心的情感经历之人方能写出，这个比喻异常有力，以一种衰景比喻一种愁情，化抽象为具体，令读者头脑中历历可见。

梦窗词的用典、炼字炼句，给阅读造成了很大难度，也增加了品味它的时间长度。

用俄国形式主义评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话来说：“艺术的目的是提供作为视觉而不是作为识别的事物的感觉；艺术的手法就是使事物奇特化的手法，是使形式变得模糊、增加感觉的困难和时间的手法，因为艺术中的感觉行为本身就是目的，应该延长。

”【10】同时他还强调：“（诗歌语言）是有意地为那种摆脱接受的自动化状态而创作的，引人注意是创作者的目的，因而它‟人为地…创作成这样，使得接受过程受到阻碍，达到尽可能紧张的程度和持续很长时间，同时作品不是在某一空间一下子被接受，而是不间断地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