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振祥的菜园子

郭家是地主。

我家是中农。

母亲说，我家没有地，中农的成分是祖母给工作组要的，祖母说贫农要分郭家的东西，显得贫气，无论如何也要个中农，不至于见到郭家的人觉得别扭。

父亲在旧社会是个银匠，家产也不少，就是没有给家里添置土地。

临解放前一年，遭遇土匪抢劫，所有银货全部被洗劫一空，父亲也险些遭遇不测，解放那年，家里也就落了个贫字。

在我出生的前一年，祖母去世了。

听大姐说，祖母个头很高，做得一手好针线。

她做的棉衣棉鞋，成了村子人的抢手货。

祖母做得猫儿鞋，猫的鼻子挺得老高，并且用各色丝线绣制，样子十分威武。

祖父也是浓眉大眼，个头很高，民国时期也算是吃皇粮的，更是远近有名的美男子。

在父亲七岁那年，祖父被国民政府派去催粮，一去而不返。

祖母凭借给人家做衣做鞋，供养父亲读书。

父亲初小没有上完，就辍学在家。

祖母托她弟弟给父亲找了个银匠店伙计的活，父亲从此开始了银匠生涯。

解放后，父亲当上了村里的干部，56年入了党。

但到“社教”运动的时候，父亲被定为“事不清”，被批斗。

我的童年就是在父亲被羞辱，挨整的岁月中长大的，没有看见过父亲有风光的日子。

我们住的地方，街道很窄，连个大马车都回不开。

如果有人拉车回家，得远远的吆喝着让人给让出一条路来。

街上两对门住着就十几户人家。

除了我家以外，就是魏家，杨家，王家和郭家。

郭家是个大户，兄弟七人，几乎住了南面的半条街。

郭家是地主，老大郭振祥是“地主分子”。

他家就离我家不远。

因为那时地主和“事不清”都是批斗的对象，他和父亲一样，是村里大小会打扫会场的人，也是被叫来陪桩的人。

人家开会时，父亲就和五类分子一起，站在会场前面，低着头。

我对郭振祥的感觉是不错的，因为没有见过这么和蔼可亲的地主分子。

他是个中等偏低身材的男人，比起父亲来年龄要大个近乎十岁，平时没有看见他和谁红过脸，就是自家的孩子也很少听见他批评的叫喊声。

记得最早去他家是他的三儿子结婚，我们一般大的孩子都去帮忙借小凳子和小方桌。

我们几乎把整个街道人家的凳子和方桌都搜滕的搬去了。

东面街道的卢三在结婚宴席上喝酒喝醉了。

他让人叫来了卢三的孙子，让孙子搀扶回去。

卢三依在郭家的门框上说：“娃，爷没醉，红苕酒能把人喝醉吗？不能！爷没醉！爷没醉！”说着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郭振祥一直让人把卢三送到家才放心。

我敢直呼郭振祥的名字是因为按照村子的辈分，我和老汉是平辈，管他叫大哥。

但我和这位大大哥从来没有正式说过话，因为他几乎大我五十岁。

我对他的好感在于他从事着我们队里的特殊的行业，就是种菜。

为全队300多口人提供蔬菜的菜园子全由他一人作务。

那时候的菜地位于村西大渠的三角地里。

所谓的大渠就是宝鸡峡引渭河水自流灌溉工程到我们村的一条干渠。

因渠是西南东北走向，就自然的把整块土地切成了一些小三角区了。

队里就划出一块当做菜地，安排郭振祥老汉种菜。

现在想起来那片土地就是个四五亩左右，因临近渠水，灌溉方便，加之老汉作务有方，菜园子一年四季都有不断线的菜可以供应。

菜地靠近斗渠的地方盖有一间安间房，老汉平时就住在地里，一边作务，一边看护。

东面是南北走向的支渠，西北面是干渠，南面靠近小路，老汉种有绦树围住，一般人是不能入内的。

每年春节过后不久，老汉就拉着一架子车羊角葱往街道一放，一声：“分……菜……来……”，各家各户的妇女儿童就手持脸盆竹笼等工具前来排队等候分菜。

郭振祥总是不慌不忙不急不慢一一而过。

他分菜从不记账，凡那家已经拿走了他都过目不忘。

如果等到晌午端还不见谁家来，他就会主动端上菜盘子送菜到家。

如果家里没有人，他也会把菜放在这家的头门口，等主人回家看见了菜，自然就会把菜带回去。

那时候民风淳朴，一般没有人为几斤几两和老汉高声几句，也没有人随便拿了别家的菜回去。

我最早对蔬菜的认识也是从郭振祥的菜园子开始的。

那时候一到秋季，菜地里的各种蔬菜不少。

记得那黄瓜的颜色是黄色的，有时候吃上一口还有股苦味道，老汉就说是黄瓜蔓倒
了。

茄子也是白色的，后来慢慢被现在的紫色茄子代替。

现在几乎看不见白色的茄子了。

菜地里的西葫芦和笋瓜是高产菜，往往几天前还很小的瓜蛋蛋，一转眼就长大了，被老汉一车车拉回村子分给乡亲。

豇豆和辣椒是最难采摘的蔬菜，一般要派人帮忙老汉才能顾得过来。

菜园子一年四季的压轴菜我觉得应该还包括大葱，韭菜，还有冬季的萝卜，呛菜，菠菜，白菜等。

有了这几样菜，在那个困难的年代，在那个漫长的冬天，人们的餐桌上才多了点味道，生活才不在枯燥无味。

后来郭振祥年龄大了，不能胜任菜园子的活了。

队长再也没有能找出一个勤快敬业的人来务菜。

菜园子也就荒芜了。

而郭振祥的菜园子成了我童年时期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