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选─虬髯客传

唐传奇选─虬髯客传◎杜光庭题解本文选自太平广记，为唐传奇名作。

唐传奇为艺术结构完备的文言短篇小说，是中国小说迈向成熟的开始。

其题材多元、情节曲折、描绘细致、人物鲜活，对后世的戏曲与小说创作有深远的影响。

“虬髯客”系指长着蜷曲胡子的人。

全文以隋末社会动乱，群雄逐鹿为背景，以李靖、红拂、虬髯客三人为叙述主线。

虬髯客本有争夺天下的雄心，然自认不如李世民，因此让李靖辅佐李世民建立帝业，自己则率众入扶余国，杀其主并自立为王，点出“唐有天下，乃天命所归”的主旨。

文中对于李靖的远见卓识、红拂的慧眼独具和虬髯客的凌云壮志，都有突出的刻划，尤以虬髯客之能让能舍，展现过人的胸襟气度，充满浓厚的英雄传奇色彩。

本篇内容多属杜撰，小说中“真命天子”统一天下的思想，虽有其时代的局限性，但因情节曲折离奇、对话传神生动、人物形象鲜明，故能脍炙人口，传诵不绝。

作者杜光庭，字宾圣，处州缙云（今浙江省缙云县）人。

生于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八五○年），卒于后唐明宗长兴四年（公元九三三年），年八十四。

杜光庭于懿宗时应举不第，入浙江天台山为道士。

僖宗避黄巢之乱幸蜀，召见杜光庭入蜀以宣扬道教，并封其为麟德殿文章应制。

唐亡，王建据蜀称帝，赐号广成先生，累官户部侍郎。

前蜀后主王衍即位，举用杜光庭为崇真馆大学士。

辞官后，隐居青城山（今四川省都江堰市）白云溪，自号东瀛子。

杜光庭性喜读书，好为词章，著述甚多，有谏书一百卷、广成集一百卷等。

另有不少关于道教方面的著作，如神仙感遇传、道德真经广圣义等。

课文‧注释一隋炀帝○1之幸○2江都○3，命司空○4杨素○5守西京○6。

素骄贵，又以时乱，天下之权重望崇者莫我若○7也，奢贵自奉，礼异人臣○8。

每公卿入言，宾客上谒，未尝不踞床○9而见，令美人捧出，侍婢罗列，颇僭○10于上。

末年愈甚，无复知所负荷、有扶危持颠之心。

二一日，卫公李靖○11以布衣来谒，献奇策，素亦踞见。

靖前揖曰：“天下方乱，英雄竞起。

公为帝室重臣，须以收罗豪杰为心，不宜踞见宾客。

”素敛容○12而起，与语大悦，收其策而退。

三当靖之骋辩○13也，一妓有殊色，执红拂○14立于前，独目靖。

靖既去，而执拂者临轩○15，指吏问曰：“去者处士○16第几○17？住何处？”吏具以对，妓颔○18而去。

四靖归逆旅○19。

其夜五更初，忽闻叩门而声低者，靖起问焉。

乃紫衣戴帽人，杖揭○20一囊。

靖问：“谁？”曰：“妾杨家之红拂妓也。

”靖遽延入。

脱衣去帽，乃十八、九佳丽人也。

素面华衣而拜，靖惊，答拜。

曰：“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之人多矣，未有如公者。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21，故来奔○22耳。

”靖曰：“杨司空权重京师，如何？”曰：“彼尸居余气○23，不足畏也。

诸妓知其无成，去者众矣，彼亦不甚逐○24也。

计之详矣，幸○25无疑焉。

”问其姓，曰：“张。

”问伯仲之次○26，曰：“最长。

”观其肌肤、仪状、言词、气性，真天人○27也。

靖不自意○28获之，愈喜愈惧，瞬息万虑不安，而窥户者足无停屦○29。

既数日，闻追讨之声，意亦非峻○30，乃雄服○31乘马，排闼○32而去，将归太原○33。

五行次○34灵石○35旅舍，既设床，炉中烹肉且熟。

张氏以发长委地○36，立梳床前。

靖方刷马，忽有一人，中形，赤髯而虬○37，乘蹇○38驴而来，投革囊于炉前，取枕攲○39卧，看张氏梳头。

靖怒甚，未决，犹刷马。

张氏熟视其面，一手握发，一手映身摇示○，令勿怒。

急急梳头毕，敛衽○41前问其姓。

卧客答曰：“姓张。

”对曰：“妾亦姓张，合○42是妹。

”遽拜之。

问：“第几？”曰：“第三。

”因问：“妹第几？”曰：“最长。

”遂喜曰：“今日幸逢一妹。

”张氏遥呼曰：“李郎且来拜三兄！”靖骤拜之，遂环坐。

曰：“煮者何肉？”曰：“羊肉，计○43已熟矣。

”客曰：“饥甚！”靖出市胡饼○44。

客抽腰间匕首，切肉共食○45。

食竟，余肉乱切，送驴前食之，甚速。

客曰：“观李郎之行，贫士也，何以致斯异人○46？”曰：“靖虽贫，亦有心者焉。

他人见问○47，固不言，兄之问，则无隐耳。

”具言其由。

曰：“然则将何之？”曰：“将避地太原耳。

”客曰：“然，吾故谓非君所能致○48也。

”曰：“有酒乎？”靖曰：“主人○49西则酒肆也。

”靖取酒一斗，酒既巡○50，客曰：“吾有少下酒物，李郎能同之乎？”靖曰：“不敢。

”于是开革囊，取一人头并心肝，却○51收头囊中，以匕首切心肝，共食之。

曰：“此人乃天下负心者也，衔○52之十年，今始获之，吾憾○53释矣。

”又曰：“观李郎仪形器宇○54，真丈夫也。

亦知太原有异人乎？”曰：“尝见一人，愚谓之真人○55，其余，将相而已。

”曰：“何姓？”曰：“靖之同姓。

”曰：“年几？”曰：“近二十。

”曰：“今何为？”曰：“州将之爱子○56也。

”曰：“似矣，亦须见之，李郎能致吾一见否？”曰：“靖之友刘文静○57者与之狎○58，因文静见之可也。

兄欲何为？”曰：“望气者○59言太原有奇气，使吾访之。

李郎明发，何日到太原？”靖计之，曰：“某日当到。

”曰：“达之明日，方曙，候我于汾阳桥○60。

”言讫，乘驴而去，其行若飞，回顾已失。

靖与张氏且惊惧，久之，曰：“烈士○61不欺人，固无畏。

”促鞭而行。

六及期，入太原候之，果复相见，大喜，偕诣刘氏，诈谓文静曰：“有善相者思见郎君○62，请迎之。

”文静素奇其人○63，一旦闻有客善相，遽置酒延焉。

既而太宗至，不衫不履○64，裼裘○65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

虬髯默居坐末，见之心死。

饮数巡，起招靖曰：“真天子也！”靖以告刘，刘益喜，自负○66。

既出，而虬髯曰：“吾见之，十八九定矣，然须道兄○67见之，李郎宜与一妹复入京。

某日午时，访我于马行○东酒楼下，下有此驴及一瘦骡，即我与道兄俱在其上矣，到即登焉。

”又别而去，公与张氏复应之。

及期访焉，即见二乘○69。

揽衣登楼，虬髯与一道士方对饮，见靖惊喜，召坐，环饮十数巡，曰：“楼下柜中有钱十万，择一深隐处驻○70一妹，某日复会我于汾阳桥。

”七如期至，道士与虬髯已先坐矣。

俱谒文静，时方弈棋，起揖○71而语。

少焉，文静飞书迎文皇○72看棋。

道士对弈，虬髯与靖旁侍焉。

俄而文皇来，精采○73惊人，长揖就坐，神清气朗，满坐风生○74，顾盼炜如○75也。

道士一见惨然，敛棋子曰：“此局全输矣○76！于此失却○77局哉！救无路矣！复奚言！”罢弈，请去。

既出，谓虬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图。

勉之，勿以为念！”因共入京。

虬髯曰：“计李郎之程，某日方到。

到之明日，可与一妹同诣某坊曲○78小宅相访。

李郎相从，一妹悬然如磬○79，欲令新妇祗谒○80，兼议从容○81，无前却○82也。

”言毕，吁嗟○83而去。

八靖策马而归，即到京，遂与张氏同往，乃一小板门，叩之。

有应者，拜曰：“三郎○84令候李郎、一娘子久矣。

”延入重门，门益壮丽。

婢四十人罗列庭前，奴二十人引靖入东厅。

厅之陈设，穷极珍异，巾箱、妆奁○85、冠镜、首饰之盛，非人间之物。

巾栉○86妆饰毕，请更衣，衣又珍奇。

既毕，传云：“三郎来！”乃虬髯纱帽○87裼裘而来，有龙虎之姿○88。

欢然相见，催其妻出拜，盖亦天人也。

遂延中堂，陈设盘筵之盛，虽王公家不侔○89也。

四人对馔讫，陈女乐○90二十人，列奏于前，似从天降，非人间之曲度○91。

食毕，行酒○92。

家人自堂东舁○93出二十床○94，各以锦绣帕覆之，既陈，尽去其帕，乃文簿○95、锁匙耳。

虬髯曰：“此尽宝货泉贝○96之数，吾之所有，悉以充赠○97。

何者？某本欲于此世界求事，或当龙战○98三二十载，建少功业。

今既有主，住亦何为？太原李氏真英主也。

三五年内，即当太平。

李郎以英特之才，辅清平之主，竭心尽善，必极人臣。

一妹以天人之姿，蕴不世○之艺，从夫而贵，荣极轩裳○。

非一妹不能识李郎，非李郎不能遇一妹。

圣贤起陆之渐，际会如期○101，虎啸风生，龙吟云萃○102，固非偶然也。

持余之赠，以佐真主，赞功业。

勉之哉！此后十余年，东南数千里外有异事，是吾得志之秋也，一妹与李郎可沥酒○103东南相贺。

”因命家童列拜，曰：“李郎、一妹，是汝主也。

”言讫，与其妻从一奴乘马而去，数步，遂不复见。

九靖据其宅，乃为豪家，得以助文皇缔构之资○104，遂匡天下。

十贞观十年，靖位至左仆射平章事○105，适东南蛮入奏曰：“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106，杀其主自立，国已定矣。

”靖知虬髯得事也，归告张氏，具礼○107拜贺，沥酒东南祝拜之。

乃知真人之兴也，非英雄所冀，况非英雄者乎？人臣之谬思○108乱者，乃螳臂之拒走轮○109耳。

我皇家垂福万叶○110，岂虚然哉！或曰：“卫公之兵法○111，半是虬髯所传也。

”○1隋炀帝：姓杨名广，文帝次子，即位后骄奢淫靡，大业十四年（公元六一八年）为宇文化及所弒。

○2幸：皇帝亲临。

○3江都：隋郡名，也称扬州，州治在今江苏省江都市。

○4司空：官名，汉代以后与大司徒、大司马并称三公，为共同负责国家政务的最高长官。

○5杨素：字处道，华阴（今陕西省华阴市）人。

助隋文帝定天下，封越国公。

炀帝立，累官尚书令、太子太师、司徒。

○6西京：今西安市。

炀帝以旧都洛阳为东京，新都大兴为西京。

○7莫我若：即“莫若我”，没有人比得上我。

若，如、比得上。

○8奢贵自奉礼异人臣：指自己的生活极尽奢华，行事的礼仪与排场的讲究，超越一般大臣。

自奉，自身日常生活的供养。

○9踞床：伸腿坐于床上，此种姿态带有倨傲不恭、旁若无人之意。

踞，音ㄐㄩˋ。

床，此指舁床，一种可用人力抬举移动的坐榻。

○10僭：音ㄐㄧㄢˋ，超越本分。

○11卫公李靖：李靖，字药师，三原（今陕西省三原县）人。

唐开国功臣之一，擅长兵法，封卫国公（简称卫公）。

○12敛容：端正容色，肃敬的样子。

○13骋辩：施展辩才，滔滔不绝地议论。

○14拂：拂尘，拂拭灰尘或驱赶蚊蝇的用具。

○15临轩：来到窗边。

轩，窗。

○16处士：有学行而隐居不仕的人。

○17第几：在兄弟中排行第几。

○18颔：音ㄏㄢˋ，下巴，此作动词，点头，表示领会之意。

○19逆旅：旅舍、旅馆。

逆，迎接。

○20杖揭：以杖挑物。

揭，挑。

○21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丝萝无法独自生存，希望能附托大树。

喻女子嫁人，愿终身依托。

丝萝，菟丝和女萝，都是蔓生植物，常攀附于松柏等树。

○22奔：私奔。

嫁娶不经媒妁之礼曰“奔”。

○23尸居余气：躯体虽在，仅剩一丝气息。

此指杨素老朽无能。

○24逐：追逐、追究。

○幸：希望。

○26伯仲之次：同辈亲属的排行次序。

○27天人：有如天仙，非同凡人。

○28不自意：自己没有料到。

意，料想。

○29窥户者足无停屦：指李靖不断地向门外窥看，脚步没有停歇过。

屦，音ㄐㄩˋ，鞋，此指脚步。

○30峻：严厉、急切。

○31雄服：穿上男装，指红拂女女扮男装。

○32排闼：推开大门。

闼，音ㄊㄚˋ，门。

○33太原：隋郡名，今山西省太原市。

○34次：住宿。

○35灵石：隋县名，今山西省灵石县。

○36委地：拖垂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