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学诚的“经世”观与清初“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建构
浅析章学诚“新史学”的理论基础及其意图

浅析章学诚“新史学”的理论基础及其意图章学诚生活在乾嘉盛世逐渐走向没落的时代,并在《文史通义》中充分表现出面对社会政教危机的忧患意识。
本文试图通过分析章学诚著名的“六经皆史”命题,理清他改革旧史学、重新为传统知识谱系奠基的逻辑理路和为帝王政教树立规范的总体意图。
标签:章学诚;文史通义;道器合一;六经皆史;新史学“文史通义”不由让人想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那样的大手笔。
后者敢言“普通”,前者敢言“通义”,足见抱负之大。
《释通》篇云:“《易》曰:‘惟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
’”章学诚盛推《史记》那样的通史撰述,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便是他的理想。
钱穆先生认为,《原道》三篇最显章氏史学精义,[1]论证抽象,形而上学的味道很浓。
我认为《原道》可以算作《文史通义》一书的思想基础。
因为如果没有“道器不分”的命题,“六经皆史”的论断就没有根基。
章学诚认为,道是事物及秩序所以生成的原因,但“道”本身却不可见,甚至是就其本身而言不可认识的:“道者,万事万物之所以然,而非万事万物之当然也。
人可得而见者,则其当然而已矣。
”甚至不可言说:“然而不知道而道存,见谓道而道亡。
”不由让人想起康德先验感性论的基本观点:物自体不可被认识,我们只能凭感性认识事物的显像,用知性把握其表象。
在章学诚那里,道自身呈现在一种逐渐向人们显现的过程中:“法积美备,至唐、虞而尽善焉,殷因夏监,至成周而无憾焉。
”再具体讲,“一阴一阳,道也”可见“述而不作”就是后世圣人继承先王政典的最佳态度。
可是问题来了,既然道不能被认识而只能從阴阳之迹推求,作者或圣人们又何以信誓旦旦地认为“道”一定存在?章学诚给了一个很模糊的回答:“或各司其事,或番易其班,所谓不得不然之势也,而均平秩序之义出矣。
又恐交委而互争焉,则必推年之长者持其平,亦不得不然之势也,而长幼尊尊之别形矣……”“不得不然之势”说明作者感受到了几千年的历史中有某些一成不变的东西,似乎成为必然,那就是“道”。
章学诚与《文史通义》

章学诚与《文史通义》章学诚,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今浙江绍兴)人。
生于乾隆三年(1738),卒于嘉庆六年(1801),终年六十四岁。
由今而论,章学诚是乾嘉时期的著名学者,但他却显于今而不著于时。
生前,他的学术不被理解,极为自负、有着别识独裁的《文史通义》一书也殊乏知音;身故后,没有像样的传记,生平事迹和著作足足埋没了一百二十余年。
直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先生为之结撰《年谱》,其学术光辉终于日渐显耀。
到梁启超,更大力张扬,以章学诚之学术不盛行于清代,为清代史学界之耻辱。
他的史学理论著作《文史通义》也得到了极高的学术评价。
一、《文史通义》之撰著章学诚一再称自己所走的为学道路是一条寂寞之途,人弃我取,无人顾盼,举世所不为,但他的《文史通义》却应当不是在寂寞中完成的。
因为从《文史通义》初撰起,章学诚就屡屡将其中的篇章呈送给他自谓的“同志”、“通人”或一时大僚,致函商讨,请求校正,这种做法一直持续到他的晚年。
这一方面反映出他对所撰《文史通义》的自负,另一方面,实际上也表现出他为推扬自己学术主张所作的努力。
《章氏遗书》所保留的信件中,相当一部分都与此有关。
这也为我们提供了理解《文史通义》撰写的宝贵资料,这些文字,也是章学诚的一种“自识”,即他对自己《文史通义》撰著目的的最直接认识。
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大约始撰于乾隆三十七年,在篇章初成时,他就致信给汾阳曹学闵,并抄录“内篇”三首,托他转交国子监监正朱棻元和翰林院侍读学士钱大昕。
他致函朱棻元称:“是以出都以来,颇事著述。
斟酌艺林,作为《文史通义》。
书虽未成,大指已见辛楣先生候牍所录内篇三首,并以附呈。
”则这个“大指”当蕴含在写给钱大昕的《上晓征学士书》中。
其间,章学诚论述了古今著述渊源,文章流别,他初撰《文史通义》的旨趣亦在这封信中得到了明确展现。
信中写道:学诚自幼读书无他长,惟于古今著术渊源,文章流别,殚心者盖有日矣。
……而班史《艺文》独存。
《艺文》又非班固之旧,特其叙例犹可推寻。
章学诚“六经皆史”说诠释章

章学诚“六经皆史”说诠释章章学诚“六经皆史”说诠释“六经皆史”是清代著名思想家章学诚,1738-1801)理论体系中的一个重要命题。
长期以来,学术界围绕这一命题歧见迭呈,莫衷一是。
笔者略述管窥之见,以就教于方家。
一、史之含义“六经皆史”命题是由“六经”和“史”两个概念构成的,尤以“史”字为关键。
然而,正是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一些误解。
在这些误解中,最为流行的一个,也许就是把“史”理解为史料。
钱穆先生曾经指出,“,六经皆史)此四字中的这个‘史’字,我们近代学者如梁任公、胡适之,都看错了。
……梁任公曾说,卖猪肉铺柜上的帐簿也可作史料,用来研究当时的社会经济或其他情况。
” [1]可惜的是,梁、胡二氏的看法至今仍在流行。
仓修良先生认为,“六经皆史”之“史”具有“史料”之史的含义,并补充说,“史料本身就包含有史义,决不会有脱离史料的抽象史义。
” [2]从一般的史学方法论的意义上说, 过去所遗留的一切都有助于了解实际的历史过程,都将被史学家作为史料运用, 六经亦不例外。
但是,这只是现代史学家的观念,绝不能归之于章学诚。
张舜徽先生言,“举凡六籍所言,可资考古,无裨致用。
六艺经传以千万数,其在今日,皆当以史料目之。
” [3]特标出,“今日” 二字,不以己意强加古人,比较客观。
另外,视“史”为史料的学者往往拈出“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 一语作为佐证,实是对这句话有意或无意的“误读”,说见下文。
那么,这个“史”字是什么意思呢?这应以章氏自己的解释为依据。
在《文史通义》一开篇,章氏即写道,“六经,皆史也。
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
”,《易教上》,将这个论述化为逻辑推理,即是, 政典是史,六经是政典,故六经是史。
可见,弄清“史”之含义须了解何为“政典”。
钱穆先生指出,“章实斋所谓六经皆史之‘史’字,近人只有王国维有篇文章叫《释史》,阐发甚是。
王国维说史字篆文作‘ ’,上面‘’是一枝笔,下面‘ ’是一只手,一只手里拿着一枝笔,就是个书记”。
论章学诚的“以史明道”观念

论章学诚的“以史明道”观念在中国学术史上,历代学者对“道”作了各类探讨,不断给予它新的含义,使之具有了超级丰硕的内涵。
且不说先秦诸子“各道其所道”的阐发,仅以汉代以后最要紧的思潮而论,就有唐宋古文学家提出的“文以载道”,宋明理学家提出的“义理明道”和清朝朴学家提出的“训诂明道”等不同命题。
《六经》为“道”之载体,因此求“道”必于经学入手,这可能是汉代以后历代儒家的共识。
到清朝乾嘉时期,浙东学派史家章学诚主张“《六经》皆史”,明确提出“以史明道”的思想。
关于章学诚的“以史明道”观念,前贤亦有研究,但大多以为仅仅是针对清儒“训诂明道”观念而发。
钱穆指出:“经学家最大理论,莫假设谓道在《六经》,通经因此明道,此自亭林唱‘经学即理学’之说以来,迄东原无变,实斋始对此持异议。
”[1](P421)余英时也以为:“咱们试以实斋之‘道’与那时考证家由分疏六经中之名物、制度、字义等所得之‘道’作一比较,即可见二者不但迥异,抑且适处于相反的地位。
……综观实斋‘六经皆史’之说,实为针对东原‘道在六经’的大体假定而发,同时也是对顾亭林以来所谓‘经学即理学’的中心理论作一种最有系统的反挑战。
”[2](P56-59)这种观点固然不错,可是若是咱们全面考察章学诚“以史明道”观念,就会发觉他不仅不完全赞同清朝经学家标榜“训诂明道”的观念,而且也反对唐宋古文学家片面强调“文以载道”的观念,更反对宋明理学家枵腹侈谈“义理明道”的观念,其“以史明道”的内涵表现为根绝辞章、义理和考证三者纷争,幸免三家各执一端而矜炫得“道”的短处,具有独特的明“道”方式与观念。
一章学诚以为,宋明理学家主张“义理明道”具有专门大的局限性,最终架空了经学致用的功能。
依照传统儒家的观点,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以来所传的道统,至孔子删述《六经》而见诸文字,是以后人求“道”必于《六经》,汉唐诸儒皆如此。
至唐宋以后,理学兴起,学者开始离开具体的历史事实而纷纷深究《六经》的义理和孔子的微言大义,试图找到超越特按时期和具体事物而永久存在的“道”。
〖2021年整理〗章学诚及《文史通义》简介

章学诚及《文史通义》简介《文史通义》是我国清代一部综论文史、品评古今的学术著作,在中国史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同时,它也是章学诚的代表作。
它和刘知几的《史通》一起被视为我国古代史学理论的双璧。
作者章学诚(1738-1801年),字实斋,号少岩,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是我国封建社会晚期一位杰出的史学评论家。
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不仅批判了过去的文学和史学,也提出了编写文史的主张。
他对编纂史书的具体做法,又表现在他所修的诸种地方志之中。
章学诚在这部书中提出了“经世致用”、“六经皆史”、“做史贵知其意”和“史德”等著名断,建立了自己的史学理论体系;同时还在总结前人修志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了“志属信史”、“三书”、“四体”、“方志辨体”和建议州县“特立志科”等重要观点,建立了方志理论体系,创立了方志学,从而奠定了章学诚在清代史学上的重要地位。
章学诚在《与族孙汝南论学书》一文中回忆他的童年时说:“仆尚为群儿,嬉戏左右,当时闻经史大义,已私心独喜,决疑质问,间有出成人拟议外者。
”这说明章学诚自幼对经学和史学理论就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并且所发的议论经常令大人吃惊,在这方面显示出良好的资质。
章学诚十五六岁时,随父亲到湖北应城,从馆师学习举子业。
但他对此却很厌烦,于是偷偷说服了妻子,将金银首饰摘下,卖钱换来纸笔,雇来县里的小书吏,连夜抄录春秋内外传,以及东周、战国时的子、史书,然后根据自己的意图,把它们分析开后重新组合,编纂成纪、表、志、传体裁的史书,共100多卷。
可是这些事情还没来得及完成,他便因“馆师所觉,呵责中废”。
可见他在青少年读书时期,主要经历也是用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的。
他真正萌生撰写一部史学理论著作的想法,是在他29岁的时候。
章学诚曾说:“尝以二十一家义例不纯,体要多舛,故欲遍察其中得失利病,约为科律,作为数篇,讨论笔削大旨。
”(《与族孙汝南论学书》)章学诚在太学志局的不幸遭遇,是促使他下决心着手撰写《文史通义》的直接原因。
《章学诚与清代中期的思想史变迁》

《章学诚与清代中期的思想史变迁》
周建刚著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 8年12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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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科技学院国学院周建刚研究员专著《章学诚与清代中期的思想史变迁》 2018年12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发行。
章学诚是乾嘉朴学的偏师,以“六经皆史”的命题而自张一军,影响深远。
周建刚研究员认为,章学诚思想可以分为三个层次:一是历史哲学思想,章学诚 系统总结了中国传统史学的理论方法,确立“史义”为史学的核心;二是文本 诠释思想,章学诚在“史义论”的基础上,提出以主体性“别识心裁”为基准 的文本诠释方法;三是考据学批判,通过对戴震经学的批判,章学诚提出“六 经皆史”的命题以会通史学和经学,并由此追溯中国文化的根源。
章学诚是乾 嘉朴学的批评者和总结者,他的思想方法特色是以虚驭实,主客交融,重视整 体性的融会贯通。
他会通经学、史学,综合考据、义理,强调经世致用,开清 代中后期学术风气之先。
在这一意义上,章学诚实为清中期思想史承前启后的 人物。
(周平尚撰稿
)。
“六经皆史”说文献溯考与思想研究

“六经皆史”说文献溯考与思想研究[摘要]清代史学大师章学诚在其代表作《文史通义·易教上》开篇首句即言“六经皆史”,这四字已成为当今学界关注的学术命题。
而关注的焦点则基本集中在两个问题上。
[关键词]章学诚;六经皆史;文献;思想;文史通义一、章学诚“六经皆史”说的研究现状清代史学大师章学诚在其代表作《文史通义·易教上》开篇首句即言“六经皆史”,这四字已成为当今学界关注的学术命题。
而关注的焦点则基本集中在两个问题上。
其一,是从文献的角度而言,讨论“六经皆史”这一论题是否是章学诚首创的。
当今学界有很多人都认为“六经皆史”是章学诚首创的,但也有学者表示反对,如余英时先生曾说:“‘六经皆史’并不新颖,前人早已说过‘经即史’或‘五经皆史’之类的话。
”再如研究章学诚的专家仓修良先生也说:“宋明两代,不断有人提出这一命题。
”其二。
是从思想的角度而言,讨论“六经皆史”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再具体一点,就是怎样理解“六经皆史”中的“史”,以及章学诚提出这一命题的用意何在。
如民国著名学者胡适先生曾言“六经皆史”说为:“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其实只是说经部中有许多史料。
”侯外庐先生则针对“六经皆史”说所提出的用意,赞赏地说:“不但是清初反理学的发展,而且有其进步的意义。
他大胆地把中国封建社会所崇拜的六经教条,从神圣的宝座上拉下来。
”用马克思史观评价了“六经皆史”说的意义。
本文就试图通过文献的溯源考证和思想的分析探究,将“六经皆史”说的渊源和实质进行梳理与澄清。
二、“六经皆史”说文献溯源先来考察“六经皆史”说是否是章学诚首创的观点。
在章学诚之前,是有人涉足此问题的,只是或一笔带过,或没有章学诚那样直接提出“六经皆史”这四字命题,或未经如章学诚这般具体地阐发这个问题。
也就是说,“六经皆史”说是章学诚在前人思想基础上继续展开而得来的,是对前人思想的系统总结,应当不是章学诚的创见,甚至其思想源头可上溯久远。
章学诚《文史通义》

章学诚《文史通义》导读: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号少岩,清朝浙江会稽(今绍兴市)人,是著名的史学家和教育家。
章学诚出身于读书人家庭,其父章镳,是乾隆七年进士。
章镳举进士时,章学诚只4岁。
一般情况下,读书人进士及第后即可为官,而章镳却在家乡以教书为生,整整10年。
因此,章学诚从小在其父的精心教养下,受到了良好的文化教育。
章学诚14岁时,其父才到湖北应城任知县,由此他亦随父到应城,并拜柯绍庚为师。
章学诚幼时并不聪明,且身体多病,14岁时《四书》尚未卒业。
至十五六岁时,读书绝呆滞,日不可三二百言,犹不能久识。
为文则虚字多不当理。
21岁以后,学识见长,纵览群书,尤好史部。
23岁始出游学,赴北京应顺天乡试,没有考中。
第三年又应顺天乡试落选,遂入国子监读书。
乾隆三十年(1765)三上京师应顺天乡试,又落第。
但他被同考官沈业富看重,被聘到家中当塾师,开始他的教学生涯。
自从他为沈家塾师,始有机会结识京师名流,其中对他影响最大的是翰林院编修朱筠。
章学诚拜朱筠为师,学习古文,并与邵晋涵、周永年、任大椿、洪亮吉、汪辉祖、黄景仁等学者交游。
乾隆三十三年,他又应顺天乡试落榜。
是年因其父卒,他必须分出精力来养家糊口。
34岁时,朱筠为安徽学政,章学诚与邵晋涵、洪亮吉、黄景仁等人皆从之游。
是年他开始撰写《文史通义》。
章学诚39岁时任国子监典籍。
40岁时才中顺天乡试举人,次年成进士。
然而,他以为与时俗不合,不愿做官,故此依然寄食官宦之家做塾师,一边教学,一边著述。
乾隆四十六年他离开户部尚书梁国治家到河南谋事。
事未谋成,却中途遇盗,行李及平生著作尽失。
由此生活无着,只得暂回直隶肥乡县主讲清漳书院。
后来又移家至永平县(今河北卢龙县)主讲敬胜书院,继续撰写《文史通义》。
自此以后,他或受聘编写县志,或主讲书院,以讲学著述为业。
他先后主讲于保定莲池书院、归德文正书院,后来经友人推荐入毕沅幕府。
时毕沅以湖广总督暂留任河南巡抚,对章学诚很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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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研究章学诚的“经世”观与清初“大一统”意识形态的建构∗杨念群提要:以往的章学诚研究往往从学术史的角度入手,把他描绘成一个对“道”的持守有其独到见解的人物,本文则拟从清初社会政治生态的复杂运作出发,深入分析章学诚的思想与清初帝王进行“大一统”意识形态建构之间的关系。
首先本文考察了图书收藏与私人领域的兴衰过程,指出章学诚图书收藏和流通应归于官守的思想呼应了皇权对文化进行整体规划的构想;其次,本文对章氏的“官师合一”的复古思想进行了分析,指出其与皇权对“复三代”的追求之间有微妙的契合关系,都是进行思想控制的一个环节;最后本文对章学诚编纂地方志的设想与帝国政治秩序规划之间的配合关系进行了解读和梳理。
关键词:经世 官师合一 地方志“道统”作为一种思想谱系在中国历史上确实存在并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这点早已毋庸置疑,但如果把“道统”与士阶层的历史演变过程关联起来加以理解,问题就出来了。
以往的“士”研究总是强调士一旦拥有道统,也就拥有了对抗王权的文化资本,具体而论,就是拥有了“内在超越”王权结构的资格。
“内在超越说”的假设是,中国虽无可使士人借助上帝的外力超越自身的真正意义上的宗教,但士人却能依靠道德修炼完成内心的自我完善。
然而从历史上看,真正能超越王权的控制而达到超升于世俗之上境界的士人可谓绝无仅有。
士的得志与失势往往取决于和王权瓜分现实权力和利益的多寡程度,比如,中国最具所谓“超越性”的北宋王安石时代,也是在“与王权共治天下”这个层次上谈士角色的相对自由,士之超越限度实际上仍∗ 本文的写作得到了“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的资助,特此致谢!社会学研究取决于王权给予的范围。
一些学者依托于“道统”传承源流的梳理,营造出了黑暗政治世界之外一个清纯无比的思想世界,让人无限神往,但其清澈的程度着实令人起疑。
从重建知识分子精神家园的角度把士的角色理想化,是情有可原的,但如果把“内在超越说”从一种思想状态的假设误当作一种历史真相,并以之作为讨论问题的基础,对一部不乏黑暗的中国历史做出太过乐观的解读,恐怕同样无法让人接受。
历史的真实有可能是:士作为文化精神的承担者和传播者,从明清以来不断萎缩气短,越来越丧失了其独立的精神品格,“道统”不但越来越无法制衡王权的力量,而且也越来越无法成为“士”和“知识分子”真正的精神底蕴和行为基石。
这种状况的形成大致源于两类因素,一是政治性的,主要是王权政治的支配力;二是世俗化的程度,即商业化的侵蚀。
面对这两股势力的反复剿杀,自清初以来,中国知识人基本上是一败涂地。
“道统”不断遗失、变形,残存的那点味道或被剿灭,或扭曲至死乏善可陈,变成了我们最易遭遇和最为寻常的历史经验。
我以为,在这样的历史经验面前转过脸去,一味强调士之精神道德之纯正一面,反而会使我们失去从现场语境解读中国真实历史的能力。
本文即尝试着以某种意义上的社会史介入思想史的方式,通过对清初重要思想家章学诚的研究来直面这一历史。
我将把士林的精神结构和身份认同放在一种制度、社会与思想的互动纠葛中来加以认识。
具体而言,就是从清初社会政治生态的复杂运作出发,深入分析章学诚的思想与清初帝王进行“大一统”意识形态建构之间的关系。
一、引言:把帝王政治重新带回士林世界:“经世”新解章学诚在他的著作中曾多次提到“经世”这个词,最典型的例子是他在《文史通义》的《浙东学术》一文中就明确声称:“史学所以经世,固非空言著述也”(章学诚著、仓修良编注,2005:122)后人也不时把他的史学称之为“经世史学”,①但奇怪的是,“经世”一词① 如钱穆就曾定位章学诚的观点属“学术致用”一脉,说:“实斋论学,彻头彻尾主本当身事物实用,所谓学以经世,即空思义理,仍属无当”(参见钱穆,1987:434)。
周启荣、刘广京对章学诚思想也有“学术经世”的概括,参见周启荣、刘广京,《学术经世:章学诚之文史论与经世思想》(1984:117-154)。
周予同也曾明确指出章学诚提出“六经皆史”的目的就是为了“经世”,甚至是特指“帝王经世”这一层意思。
他说:“章学诚所指的‘史’,主要是指具有社会学研究在今人眼里又常常被归属到与章氏几无关系的特定年代,这个年代似乎一定是处于“鼎革”时期,或者是某个“革命”时代。
一般而言,“鼎革”一词特指明末清初的历史,“革命”则被设定为从晚清演变为民国的主题词,以“经世”风格著称的知识群体基本上都被纳入到这两个变革时段之中:明末清初与晚清。
以此衡定章学诚的诸多“经世”言论,似乎均不符合以上标准而显得暧昧不明。
那么,到底何人才能具备“经世”的头衔或资格呢?我们早已熟知如下的名人谱系:清初鼎革世变催生了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经世致用”三大家;晚清衰败和西方入侵的刺激唤醒了龚自珍、魏源的“经世意识”。
因此,“经世”被约定俗成地与“变革”的历史时期和革新意图对等衔接。
章学诚显然无法挤进这个“经世”光谱而最终黯然消失了。
1984年,台湾召开了“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吕实强在开幕词中给“经世”下了一个更加狭窄的定义,他说:“经世思想,顾名思义是经国济世,或经世致用之意,它本来就含有改善与维新的倾向,这与后来的中国近代化问题,自然有密切的关系”(吕实强,1984)。
“经世”定义中的“经国济世”这层内涵似乎仅仅在近代发生变革时才能派上用场,否则就无甚特别的意义。
章学诚显然不属于这两个变革剧烈的时代,却恰恰生活在号称“盛世”的乾隆时期,在这个时期,清初士人的忧患和伤痛在“盛世”的华彩喧嚣下已归于沉寂,近世中西交锋的骤风暴雨尚未降临。
章学诚言谈中的“经世”也显然不符合这个标准,因为它的内涵并非鼓噪命短的维新变革,而恰恰是主张细水长流般维系既定的统治秩序。
章学诚大谈“经世”却挤不进“经世”名人殿堂的学谱,让人看起来有些奇怪!其实只要转变思路,章学诚即可堂而皇之地进入“经世”系谱。
我的理解是:“经世”不仅与属于那些“变态”的鼎革期及其相关激进行为有关,而且与寻常年代彰显出的舒缓平和之“常态”统治秩序有关。
否则即是对“经世”内涵的错解,至少逼窄了它的真实意义。
“经世”在古代思想脉络中的含义远为复杂。
张灏即强调“经世”‘史意’、能够‘经世’的史。
三代以前,六经‘以示帝王经世之大略’,所以‘六经皆史’。
至于‘盈天地间凡涉著作之林’的,虽和史学有关,但不具‘史意’,不足以‘经世’,只能称为史纂、史考、史例、史选、史评,而不得成为史学”(周予同,1983:714)。
可惜此论只限于点明了“六经皆史”对抗宋学的特色,而没有展开“帝王经世”的企图和章学诚“经世观”之间关系的讨论。
社会学研究有三义:入世、治道、治法。
入世精神是以政治为主要表现方式,早期的“经世”一词从字面意思上看还有“治世”和“理世”,或者“治理天下”的意思,一个人修身成德的目的是参与政治以领导社会。
这种“政治本位”的人生观绝不可能只适合于变革的历史时期,而是同样适合于日常政治程序的维持,即常态的政治运作。
否则就不可能实现政治是人格的扩大这个观念。
人格本位政治观是宋明理学所谓的“治道”和“治体”,或者说是政治的基本原则,在这个基础上,宋明儒者讨论“经世”不仅谈“治道”,还谈“治法”(张灏,1984)。
具体地讲就是用于实现治道原则的规章制度,我想还应包括如何实现它的具体运作方式,这些都是“经世”中所含“常态”而非“变态”内涵之所在。
按这个标准,有待诠释的“经世”内涵就要丰富得多。
要谈“经世”中“治法”含义与历史“常态”的关系这一层,就要摆脱朝代鼎革对“经世”一词内涵的限定,把它置于王朝日常治理层面加以解读。
在鼎革时期乃至朝代转型完成之后,固然有一批知识人像梁任公所说的那样受政治高压支配放弃了原先的自由理想转入考据之途,但梁任公的“压抑说”只解释了“经世”含义中“治道”一层的反叛因素被皇权消解,士族经学被迫转向辨伪和小学这一单一面相,而无法说明属“治法”一层的今文经学等学问在王朝建立“大一统”意识形态方面的影响。
①更没有注意到在“盛世”的光耀下有相当一部分人仍对考据之学的非实用特征深恶痛绝,他们发出批评的声音时高举的恰恰就是“经世”旗帜。
如章学诚即说过:“今之文章一道,无复有言者矣,然才智纷纷,争言考订,率皆鹜名而暗于大道”(章学诚,2006:237)。
这样的批评似乎只应出现在鼎革时期,实际上却不过昭示出经世中“治法”这层意思而已,完全可以看作是清初经世思想的延续。
再举一例,晚明陈子龙、徐志孚编有《皇明经世文编》,如果从鼎革意义上理解其经世意图,陈子龙的编纂宗旨当然会隐含经略疆域甚至暗含反满的目的。
可是如果从后来清朝士人编纂《经世文编》的角度观察,其中经世的内容或更接近“治法”中维系统治的一面,而使得经世含义趋于常态而非变态。
甚至或可推断说,“经世”思潮的时段被严格限定在鼎革世变的历史时刻,具体地说是限定在了“明末① 关于梁任公的“压抑说”,可参见梁启超,2003:13-35)。
汪晖在他的近著中注意到了今文经学与清朝建立其统治合法性的关系,参见汪晖,2004:551-579。
社会学研究清初”和“清末”这两个特殊历史时段,而“清中叶”这个漫长时期却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这样误读的症结恰恰在于把“经世”仅仅理解成了“治道”能够发挥变革的抗议作用这个层次,而没有考虑“治道”也有维系政治秩序乃至保持其基本稳定的现实功能。
如果承认这一点,那么我们就会看到,“经世”内涵中强调制度安排和建设的“治法”思想绝非士林一级所能单独承担,而是与王权配合出演的结果。
“治法”设计中的政治实践不仅能够为时代变革提供依据,而且也可以为新王朝建立其合法性构建精神基础,这恰恰为以往研究者所忽略。
斯考切波曾经提出要把国家带回到社会史研究中来,说社会史的碎片化不利于对帝国演变的总体认识(斯考切波,2007)。
我们不妨说,也应该把帝王政治的视角重新带回士林世界,如此带回的结果是:一则可以避免近期“新儒家”研究中过于自恋地把中国士阶层历史看作是超越现实的自足性存在;①二则也可避免仅仅把“政治”简单理解为压迫士阶层思想自由的一个外在符号。
从而真正从互渗互动的角度观察清朝正统合法性建立的意义。
本文即拟从章学诚的思想体系中探索其“经世”含义对建立清朝“大一统”意识形态的诱发配合作用,并由此观察清朝士人精神世界的变异。
二、“私言”如何转化成了皇家“公言”?明末是个“私言”流行和泛滥的时期,表现的形式是书院讲学的兴盛,私人社团林立、印刷书籍的流行与江南藏书楼的星罗棋布。
特别是受阳明学影响的讲会运动,其“私人”特色尤其突出,时常凸现其“异议”色彩。
讲会场所也常依附于书院和寺庙之中,特殊的空间配之以静默和游习的风尚,更使人生发彰显异学的想象(卜正民,2005)。
私人的无忌狂言往往借助讲学的旗号如老藤般攀附于书院、山林寺院的境域中,其无止蔓延虽让统治者颇为忌惮,故有明末张居正、魏忠贤严禁书院之举,但由讲学孕育出的私家游历风气却仍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四处弥散,特别是讲学活动常常伴以讥评时政,或杂之以臧否清议之风,故到了清初,自然被诟病为朋党倾轧的源流,并列为明朝失去天下的主要顽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