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与压迫之间——约翰·密尔政治思想中的自由帝国主义

第17卷第4期 2016年12月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Journal of Yanshan University(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 Edition)Vol. 17 No. 4 Dec. 2016

自由与压迫之间—约翰•密尔政治思想中的自由帝国主义赵雨淘

(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北京100871)[摘要]约翰•密尔作为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同时是一位倡导帝国主义的思想家，是19世 纪自由主义思想“转向帝国”的关键人物。密尔的帝国理论建立在系统的人性学说和历史哲学 之上，通过文明进步学说论证了大英帝国对附属国实行专制统治的正当性。这一立场看似自相 矛盾，但其实符合密尔思想的深层基调，与其民主理论和自由理论具有深刻关联。从帝国问题 入手重新审视密尔的政治哲学，可以看出密尔对“民主化时代”的整体焦虑，也暴露了其自由观 念的实质意涵及其“消极自由”面向与“积极自由”面向的内在张力。

[关键词]密尔；帝国主义；文明；自由[中图分类号]D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 DIO] 10.15883/j.l3-1277/c.20160407007

―、密尔与“自由帝国”问题历史学家马歇尔曾这样写道：“大英帝国对现 代世界的形成产生过巨大的影响，……英国人通 过他们的帝国，传播他们的制度、文化和语言，当 今世界之国家无一不可以视为英国过去或现在的 翻版。”[1]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全球性霸权，大 英帝国称雄世界两个多世纪，以其全方位影响力 深刻地塑造了整个现代世界的政治、经济、文化格 局和生活方式，使英国所担纲的欧洲现代文明框 架获得了普遍的世界历史意义。一方面，这是一 个“非正式”的乃至“自由”的帝国：经济自由主义 取代了重商主义，英国通过自由贸易输出先进的 政治经济模式，不断促进殖民地“文明开化”；另一 方面，这也是一个排外的甚至专制的“帝国”：英国 仍控制着诸多附属国，对当地人民施以残酷奴役， 其所标榜的自由贸易也最终建立在“炮舰政策”的 威吓之下。[2]帝国既承载着西方现代文明不断自 我张扬的努力，又实现着英国民族国家不断强化的自身利益，兼具自由与压迫的双重面相。帝国的兴起也影响了人们对政治秩序与生活 方式的思考，使人们日益深刻地认识到不同族群 间根深蒂固的差别。为了给帝国统治提供道义支 持，种族主义与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蔚然流行。[3] 同样，自由主义也在英帝国达到鼎盛的同时完成 了一次“帝国转向”。18世纪主要的自由派思想 家几乎都持反帝国主义态度，不过到了 19世纪， 以密尔父子为代表的哲学激进主义者将苏格兰启 蒙运动的社会发展学说与功利主义相结合，从文 明的高度上论证殖民统治不是当地人民的祸害， 而是有利于其长远进步的好事;帝国的扩展也不 是单纯的权力扩张，而是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文 明使命”。他们一面宣扬个体的神圣自由，一面以 文明开化之名支持帝国事业，而后者始终与暴力 和压迫相伴。大英帝国的鼎盛、自由主义的高峰 与自由主义的“帝国转向”同时展开，成为一种既 具历史意义又具政治哲学意义的巨大吊诡。作为帝国殖民机构的官员、自由主义的大师

[收稿日期]2016-10-18[作者简介]赵雨淘（1991一），女，河北乐亭人，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硕士研究生第4期赵雨淘自由与压迫之间71与“帝国转向”中的关键人物，这一吊诡集中体现 在J • S •密尔身上。密尔长期被视作“自由主义 之圣”，不过其生平与著述中深厚的帝国背景同样 不可忽视。就生平来看，其父在密尔幼年时就以 《英属印度史》作为其启蒙教材，该书基于欧洲中 心主义的线性历史观,将印度斥为蒙昧族群，从而 为帝国统治的道德正当性作辩护。密尔自17岁 起便进人东印度公司任职，积极投人印度的公共 治理改革，尤其是在印度大起义后挺身而出，在英 国议会为公司据理力争，并随着公司的最终解散 而退休。就著述来看，帝国主义亦是密尔始终关 心的论题。在《代议制政府》中，密尔不忘专辟一 章讨论“自由国家对附属国的统治”，还在全文各 处提醒读者，代议制仅适用于欧洲文明国家，野蛮 民族不在其列。即便在最为鼓吹个性与自由、强 调“对于他自己……个人是最高主权者”的《论自 由》中，也赫然有这样的段落：这一学说仅适用于能力已经成熟的人们。 …我们可以不考虑那些可认为其种族本身还处 于未成年时期的社会中的落后状况。……专制体 制是一种对付野蛮人的合法统治形式，只要目的 是改善他们，所采取的手段也由于实际上实现了 这个目的而得到证成。……自由在人们尚未达到 能借助它进行平等的讨论而获得改善的阶段以 前，在任何状态中都是无法适用的。不到这样的 阶段,人们假如能有幸找到像阿克巴和查理曼这 样的大帝的话，就只要无疑虑地服从。[4]s毫无疑问，密尔的理论与大英帝国本身一样， 充斥着自由与压迫的驳杂色彩。那么，对压迫的 纵容与对自由的高扬是否自相矛盾，密尔怎样同 时证成这两种态度？帝国主义思想是受到时代局 限的偏见，是为帝国统治辩护的理论装置,还是密 尔全部关怀与思考中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甚至 是潜藏于自由主义历史命运之中的一道难以摆脱 的魔咒？帝国、文明与自由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 关联？

二、文明与野蛮：密尔论帝国统治的正当性

讨论帝国统治的正当性，最先要认识异己民 族及其与英国本国的关系。作为一个深受浪漫主 义影响的自由主义者，密尔采取的既不是边沁式

的正统功利主义语言，也不是种族主义和进化论 者的遗传决定论语言，而是一套既追求“普遍规 律”又关心“特殊性”，既具欧洲中心主义倾向又有 强烈普世主义色彩的复杂学说。这一学说从密尔 典型的“民族性格”语言出发，依据民族性格确定 文明阶段，再根据文明阶段推演出相应的政治 形式。1. 民族性格众所周知，密尔对边沁狭隘的人性学说持批 评态度，主张一种更关切人的精神世界、更重视个 性与多样性的功利理论。这种态度同样表现在关 于帝国问题的政治一社会学思考中。在密尔看 来，民族性格之于不同的民族，正如个性之于不同 的个人，表征着一个民族在特定的自然地理与历 史文化环境中形成的内在特殊性，塑造着该民族 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任何政治制度只有通过 民族性格才能起作用，不同民族的性格差异如此 之大，因而不存在普遍的“世界立法”，只有对于某 一具体民族来说最相宜的政治形式。那么，对民 族特性的强调是否会固化为种族主义和社会达尔 文主义？密尔拒绝了这种流行的思路，斥之为强 权的自我粉饰。[5]密尔对民族与种族做出区分，指 出民族不仅是种族和血统的产物，更是共同政治 经历、共同感情联结成的集体。“民族性格”更多 地受到社会制度、习俗、文化教养的影响。人类在 根本上具有共同本性，民族性格不是命定的，更不

是一成不变的，它与个性一样可以通过人为的努 力加以改良。民族性格既是属于某一民族的特 性,又有可能向着一个普遍的目标而被塑造;政治 制度可能在“各适其性”的基础上“殊途同归”。 对密尔来说,这个普遍的目标就是“进步”，即任一 民族在其相应的文明阶段上的提升。2. 文明阶段密尔重视民族性格的多样性，但并非一个多 元主义者，因为不同民族并非在同一个水平面上, 而是纵列分布在一条从野蛮向文明发展的历史轴 线上。密尔认为，“文明”的主要特征有三:一是对 自然界的改造和财富的增加，二是对大众的教育 和智力的扩展，三是建立在劳动分工基础上的合 作。[6]57由于合作是结成社会的基础，也是财富与智 力扩展的必要条件，因而是最重要的因素。在这 一标准下,密尔将具备不同性格、拥有不同生活方 式的民族划人四个文明阶段：72燕山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一，野蛮人阶段。野蛮部落人口稀少、居无 定所，没有固定的生产活动和商业贸易。个体的 野蛮人强健而勇敢，但其共同体却贫困而软弱，这 是因为野蛮人好勇斗狠,无法压抑自己的激情，不 能为了共同目的牺牲个人的部分愿望。他们彼此 孤立，不能集体合作,也不能服从于同一权威并形 成严明的纪律。这样的部族通常只有通过战争建 立起军事领袖的专断权力，迫使其人民学会服从, 才能进人初级的文明社会。第二，奴隶阶段。这一阶段的人们已经学会 了服从，但不是那种能够导向自治的、对规则和法 律的服从，只是对直接命令和具体意志的服从;他 们无法理性地判断自己的利益，只能受制于本能 和直接的情感。与野蛮人相反，他们的性格“极端 的消极被动和随时准备屈服于暴虐”。他们需要 “温和的专制”，即一种原则上具备专断权力但实 践上很少使用的“父爱主义”政府，给予人民“指导 性的管理”。第三，半开化阶段。[7]密尔列举了若干种阻碍 文明进步的状况：民族感情的缺乏和根深蒂固的 地方观念妨碍人们形成更大规模的共同体;“强烈 的偏见，墨守旧习，民族性格上的实际缺陷，或单 纯的愚昧无知，以及精神修养的缺乏”使人们无法 获得良好的公共治理。自发克服这种弱点需要 “具有非凡天才的君主这种少有的偶然事件”，于 是这样的民族往往在取得一些文明成就后陷于长 期停滞，难以靠自身的力量继续进步。第四，文明开化阶段。这是当时最先进的西 方文明所达到的阶段。密尔将其本人所处的社会 设定为整个历史链条的顶点。这一阶段的人民拥 有自由，实行代议制政府，它将大众参与同精英统 治结合起来，是密尔心中最优的政府形式。[8]3134>«通过文明阶段论，空间上并存的各个民族都 被置人到一个线性排布的历史刻度之中。民族特 性虽得到了承认，却被具有特定指向的“普遍规 律”吸纳和消解，失去了成为一种根本上全新的生 活方式的可能性，蜕化为有待于“进步”的不完备 形态。既然如此，努力争取文明的进步就成了各 民族最重大的功利，也是政治活动最核心的目标。 在密尔看来，好政府不是某一特定形式的政府，而 是在一定环境条件下最能促进进步的政府。一方 面，好政府必须适合特定民族的发展状况,组织各 种既有资源以发挥最大的治理效果，另一方面，好政府又要具备改善这种状况、克服现存障碍的能 力。正是从这一思路出发，密尔确立了大英帝国 处理内外关系的基本政治架构。3.帝国架构文明阶段决定了政府的存在条件和历史任 务,在处理与不同民族乃至不同国家的关系时，就 应根据其所处的文明阶段而采取不同的态度和策 略。在大英帝国范围内，除不列颠本土以外，还存 在着许多“远离本国、地域较大、人口较多”的殖民 地。由于距离遥远、民族多样，自然条件和社会民 情千差万别,这些殖民地没有足够的共同利益和 共同情感，不具备与英国本国同样的实力和威信, 不能与本土结为平等的联邦，只能作为在帝国议 会中没有或只有很少代表权的“附属国”。密尔将 这些附属国分为两类。第一类如美洲和澳洲殖民 地，由同等文明的人民组成，已经达到了自治的标 准，应该准许他们自行立宪,实行自由民主的代议 制，仅在涉及帝国整体问题时才受母国的约束。 但对于第二类属国例如印度，情况则完全不是如 此。密尔将印度归人奴隶阶段，他们已从野蛮状 态中摆脱出来，却陷人了消极被动所造成的停滞 之中。这样的殖民地如儿童一样，尚没有能力履 行自治所要求的种种义务,他们需要接受母国的 统治,母国也有责任为其提供一个有利于其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