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汪曾祺
读◎汪曾祺: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读◎汪曾祺:一个可爱的老头儿1997年5月16日,“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离开了我们。
他曾在一个万籁俱寂、满天繁星的夜晚说,“我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只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己心温暖,则世间温暖。
20年来,他的人、他的文被人们不断提及。
汪曾祺为人为文,向真向善,诗情画意却不矫情,他的文字中总是流淌着对生活默默的温情,打动人心,或许这是因为他“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
” 正如他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的开张了,再猝然又来一下。
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什么不好呢。
”20年后的今天,我们一起追忆汪曾祺,回顾他“我手写我心”的淡雅文风,品味他对活细致入微的体察与含情脉脉的打量,怀念这位贪吃,贪玩儿,贪恋人世间的可爱老人。
史航: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史航撰文写汪曾祺,说马一浮的两句诗“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是应该专门用在汪曾祺身上的。
因为他写过那么多的草木,拿他的那些文字,可以编一本词典,薄薄的,并不整齐划一的。
这词典不解决什么疑难,就是没事翻翻,让你觉得随身带了一个花园,或者一个不错的菜园。
史航说,汪曾祺是个老福尔摩斯,是个针对美的侦探,比如汪曾祺夸某寺的罗汉塑得好,会说有个穿草鞋的罗汉,草鞋上一根一根的草茎,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妙的还是史航这句评价:汪曾祺的文字,就是糖衣炮弹。
他是为了让你怅惘而生的。
然而,汪曾祺牵挂的又不光是美,他只是觉得,经常提到美,会让他的读者心软,心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真真如此。
你看汪曾祺写夏天,一样的浓翠幽绿,在他笔下流淌出来,就别有韵致:“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
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
”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
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
快乐的老头儿汪曾祺

快乐的老头儿汪曾祺听说汪曾祺是高邮人,有人就吆喝起北宋婉约派词人秦观的名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说,汪老,除了秦观,高邮就您了~汪老笑成大菊花,说我只能排老三,前头还有高邮鸭蛋呢~打一个双黄,再打一个还双黄,比我有名~你们看我的脑袋,像不像个鸭蛋,都是小时候吃鸭蛋吃的。
朝朝暮暮地吃~一干人笑歪。
汪曾祺真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
1991年4月,我有幸参加冯牧带队的作家代表团到云南采风,一行十多人,十五日夜走滇境。
除汪曾祺外,还有李瑛、高洪波、凌力、陆星儿、张守仁、高伟等。
泛舟星云湖,乘车入云端。
一路上,汪老妙语连珠,让我等晚辈无拘无束,很快跟他混熟,被他的幽默擒住,成了铁杆汪丝。
饮料太甜,他说:“我担心喝下去以后会不会变成果脯,”泼水节被浇成落汤鸡,他说:“我被祝福得淋漓尽致~”登山崴了脚被迫拄杖跛行,他说:“一失足成千古恨~”说到戒烟,他大嘴咧成瓢:“宁减十年寿,不忘红塔山~”汪老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以其空灵、含蓄、淡远的美文跨越几个时代,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小说、散文、戏剧无不匠心独具笔下有神。
《受戒》、《大淖记事》等名篇自不必说,经他改编的京剧《沙家浜》可谓家喻户晓。
更有一手好字画,酒后挥毫满纸生香。
懂医道,喜美食,且又说又练亲自下厨,之后还要写进文章里,“我做的烧小萝卜确实好吃,因为是用干贝烧的”,客人“吃得非常开心,最后连汤汁都端起来喝了。
”汪老为文,没有轰轰烈烈,没有电闪雷鸣,凡人小事,掌故旧闻,民俗乡情,花鸟鱼虫。
从小的视角楔入,把自己独特的对人对事的领悟与审美,以不事雕琢的妙笔,娓娓叙来。
不紧不慢,如茧中抽丝,似柳梢挂雾。
引人入胜,使人沉醉,给你恬淡闲适,让你净化升华。
尤其是藏于质朴如泥的文字中的幽默,更令人忍俊不禁,透出恩师沈从文的真传,透出他的达观快乐。
即使身处逆境,被打为右派,他仍是一个快乐的老头儿,心境释然,下笔风趣。
例如,在《随遇而安》中,汪老这样写道:1958年夏天,一天(我这人很糊涂,不记日记,许多事都记不准时间),我照常去上班,一上楼梯,过道里贴满了围攻我的大字报。
“老头儿”的“老没正经”

保健医苑养生交流|◎文/段奇清“老头儿”是汪曾祺,这顶“桂冠”是他的儿女孙子们给他戴上的。
他欣然领受,并且乐在其中。
“老头儿”有些驼背,他的儿子汪朗或女儿汪朝常常会突然拍着他的背,大声喝道:“站直!”他就会顺从并勉力地把双肩向后扳去,头和肩向后了,可背并不直。
这时,他会说道:“这背总想表现自己,给它一点儿颜色看看!”儿子或女儿便捏了拳头,在他背上敲打了起来,他就微闭着眼睛,享受着儿女们对他背部的“惩罚”。
“老头儿”最爱接受儿女们的发号施令:“老头儿,买菜去!”他便提着菜篮子乐哈哈去了。
菜买回来了,他又没有了主张:“买了一块牛肉,怎么做?”“清炖吧!”孩子们说。
他就又兴冲冲地到厨房去做了。
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的手艺比餐馆的专业厨师还要好。
“文革”期间,“老头儿”被强行拉入了“黑帮”的行列。
有一段时间,他的工资被停发了,于是,他们一家人的财政状况便显得有些吃紧起来。
他的老伴儿也挺有大将风度的,让当时只有十三四岁的女儿汪朝当家。
每月发了工资,便交给女儿一百块钱,要求是,合理地安排好一家人的柴米油盐等日常生活开支。
女儿精打“老没正经”42016保健医苑3年第3期3年第3期保健医苑保健医苑养生交流|细算以后,决定每天发给“老头儿”一块钱。
“老头儿”一蹦老高:“我这下什么都有了,香烟有了,酒也有了,还可以吃俩芝麻火烧!”“酒就别喝了!”女儿又发号施令了。
这次他没有一味顺从:“乖女儿,你看爸又要挨斗,又要干活儿,不吃得好一点儿哪能扛得住?”他有些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听女儿的,中午可以不喝,但晚上的酒你可得管!” 那天早晨已发给“老头儿”一块钱,他转了一圈,语气带着讨好:“妞儿,今儿多给几毛行吗?”“干嘛?”“昨儿中午喝了二两酒,钱不够,跟人借了。
”女儿执行规定一点也不手软。
他手中捏着那一块钱,讪讪地出了门。
晚饭后,酒足饭饱的“老头儿”拿女儿寻开心:“胖子胖,打麻将,该人钱,不还账。
气得胖子直尿炕!”女儿一听,知道他是为早晨的事“找茬儿”,于是不紧不慢地说:“胖子倒没欠账,可是有人借了人家的钱赖着不还,是谁谁知道!”“老头对比下面两幅图,其中有5处不同,您能在3分钟之内找到吗?(答案在本期内)儿”这下无话了,只有臊眉耷眼的份儿了。
泡在酒里的老头儿——汪曾祺酒事广记

这里 借 机说 一 下 , 当 时西南 联 大教 授 中 善饮 者亦不 少 。 也有偶 尔醉酒 者 : 其 校长梅 贻 琦先 生虽有 “ 酒圣” 之誉 。 亦 如此耳 。 为不 占篇
活 窘 困而借酒 浇愁 , 这 在 当时 的西 南联 大 师
生 中十分 普遍 。只不 过是 汪先 生 比较 突 出 、
重升 肆里 陶杯 绿 , 饵块 摊来 炭火 红 。 正 义路边 养正 气 , 小西 门外 试撩 青 。
才华 的美 。” ( 见《 闻一 多 先生上 课 》 , 载《 汪曾
祺 全集 》 第六卷) 但是 , 汪 先 生并 没 有 说 , 由
于 闻先生 的开导 , 他才 爱上 酒 。 不过 闻一 多 的话 , 显然 对汪 先 生是 有相
昆明是 汪 曾祺 的第二 故 乡 。 在西 南联 大
的求 学生涯 , 奠定 和孕育 了他 的人 生观 念 、 独 立思想 、 审美情趣及文艺学养 ; 并 进 一 步 与
云烟 》 , 载《 汪 曾祺 全 集 》 第 六 卷) “ 曾 跟 几 个
贵州 同学 在一 起用 青 辣椒 在火 上烧 烧 , 蘸 盐
这个 昆虫 , 叫豆壳 虫 , 是用 来下酒 的 。 这 个 虫 子 专 吃柏 树 叶 子 , 所 以要 “ 循柏叶” 去找 、 去 捉 。汪先 生 不但 在西 南 联 大时 捉 昆虫 下酒 ,
后来 到 观音 寺去 做教 师 了 , 也 去捉 这个 昆虫
酒读 诗 的兴趣 。” ( 《 沈从 文 和 汪 曾祺 》 , 见汪
曾祺之 友 网1 我以为, 许 先 生此 说 较 为适 宜 。
由此 亦 可见 汪 才 子 之 “ 把酒 读 诗 ” 在 同 学 们 中留下 的 印象还 是颇 为深 刻 的 。 许渊 冲 当时 对 汪 曾祺 的 印 象是 : “ 我 第 一 次见 到 汪 曾 祺
中小学优选作文捡破烂的老头阅读汪曾祺捡破烂的老头阅读参考答案

捡破烂的老头阅读汪曾祺捡破烂的老头阅读参考答案捡烂纸的老头汪曾祺烤肉刘久已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火锅还叫它烤肉刘。
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地方不小,东西实惠,卖大锅菜。
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
比较贵一点是紫菊羊肉,也就是块儿来钱尾端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背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
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馒头、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
夏天卖麻酱面。
卖馅儿饼。
烙饼的炉正对着门脸儿,一进门就说出饼铛里里的油吱吱喳喳地响,饼香扑鼻,很诱人。
烤肉陈的买卖不错,一到饭口,尤其是中午,人总是满的。
东侧有几个小工厂,厂里没有食堂,烤肉刘就是他们的食堂。
工人们都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三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
女工们则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
有一些入职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爱吃什么要呵呵什么。
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儿,原来当会计,他每天都到烤肉刘这儿来。
他和家里人说定,每天两块钱的“挑费”都扔在这儿。
有一个季基夫的副经理,现在也又参加劳动,手背缝都是黑的。
他在烤肉刘吃了十来年了。
他来了,没座位,服务员即刻从后面把他们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张来,把他安排在一个旮旯里。
有炮肉,他也许来一盘炮肉,仨烧饼,二两酒。
给他炮的这一盘鸡,够别人的两盘,因为烤肉刘指着他徐保证用煤。
这些,都是老主顾。
还有一些流动宾客,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
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有一个人是每天第一站的,午晚两餐,都在这里。
这条街上的人因都认识他,是个捡烂纸的。
他穿得很破烂,总是一件油乎乎的烂棉袄,腰里系一根烂麻绳,没有衬衣。
胸前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浅黄的。
说不清有多大岁数,六十几?七十几?一嘴牙七长八短,残缺不全。
你吃到点儿软和的花卷、面条,不好么?不,他总是要三个烧饼,歪着脑袋努力地啃噬。
捡烂纸的老头汪曾祺阅读附答案

捡烂纸的老头xx(1)下列对这篇小说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的分析和鉴赏,最恰当的两项是(5 分)A.作品开头对回民馆子的菜品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让作品充满了生活气息,这是汪曾祺对平民美食的关注,是他的作品风格之一。
B.和老头同桌吃饭的小伙子们嫌弃老头的邋遢,所以小声议论,但当老头出去约架的时候又觉得没面子所以没有“应战”。
C.店里的流动客人来自四面八方,通过对男人和女人动作的细节描写,体现他们不拘小节,不讲文明的恶习。
D.小说注重于细微处写人,煤站副经理来店里,服务员热情安排座位,上菜比别人分量大等细节的刻画,揭示了讽刺当时社会以权谋私的社会现实的主题。
E.破席子下的八千块钱,在当时的社会是很大的一笔财富,一个捡烂纸的老头会有这么多钱,留下了悬念,让作品回味无穷。
(2)小说的题目是《捡烂纸的老头》,为什么在开篇用大量篇幅介绍“烤肉刘”,请简要分析( 6 分)(3)小说的第二段介绍了哪些人物?目的何在?请简要分析。
( 6 分)(4)有人批评汪曾祺模仿痕迹重,老头和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十分相似,你同意这种批评吗?请结合文本分析。
(8 分)捡烂纸的老头阅读答案11.(1)答E给3分,答A给2分,答C给1分;答B、D不给分。
(B文本中没有嫌弃邋遢”的暗示。
C主要是为了说明老头出现的场合是一个下层人吃饭的小馆子。
D主题是人们的冷漠。
)(2)①烤肉刘既是饭馆的经营者,也是饭馆的代称,饭馆是主人公老头出现的场所,介绍烤肉刘是为了主人公的出场做铺垫。
②饭馆不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也是社会背景的缩影,是社会环境描写。
③饭馆中的各色人物对老头的漠视,揭示了本文的呼吁关注关心周围小人物的主题。
(3)①介绍了饭馆里的老主顾和流动客人。
老主顾都是附近的工人,周围的人都把这里当作食堂,彼此关系紧密;流动客人来自四面八方,在饭馆里自在用餐。
② 这些次要人物的描写,为老头出场做铺垫。
③ 这些顾客大多彼此熟悉,每天都能见到老头,却对他漠视冷淡,视而不见。
汪曾祺捡烂纸的老头阅读练习及答案理解

汪曾祺捡烂纸的老头阅读练习及答案理解Company number:【WTUT-WT88Y-W8BBGB-BWYTT-19998】现代文阅读(一)(20分)捡烂纸的老头汪曾祺烤肉刘早就不卖烤肉了,不过虎坊桥一带的人都还叫它烤肉刘。
这是一家平民化的回民馆子,地方不小,东西实惠,卖大锅菜。
炒辣豆腐,炒豆角,炒蒜苗,炒洋白菜。
比较贵一点是黄焖羊肉,也就是块儿来钱一小碗,在后面做得了,用脸盆端出来,倒在几个深深的铁罐里,下面用微火煨着,倒总是温和的。
有时也卖小勺炒菜:大葱炮羊肉,干炸丸子,它似蜜……主食有米饭、馒头、芝麻烧饼、罗丝转;卖面条,浇炸酱、浇卤。
夏天卖麻酱面。
卖馅儿饼。
烙饼的炉紧贴着门脸儿,一进门就听到饼铛里的油吱吱喳喳地响,饼香扑鼻,很诱人。
烤肉刘的买卖不错,一到饭口,尤其是中午,人总是满的。
附近有几个小工厂,厂里没有食堂,烤肉刘就是他们的食堂。
工人们都在壮年,能吃,馅饼至少得来五个(半斤),一瓶啤酒,二两白的。
女工们则多半是拿一个饭盒来,买馅饼,或炒豆腐、花卷,带到车间里去吃。
有一些退休的职工,不爱吃家里的饭,爱上烤肉刘来吃“野食”,爱吃什么要点儿什么。
有一个文质彬彬的主儿,原来当会计,他每天都到烤肉刘这儿来。
他和家里人说定,每天两块钱的“挑费”都扔在这儿。
有一个煤站的副经理,现在也还参加劳动,手指甲缝都是黑的。
他在烤肉刘吃了十来年了。
他来了,没座位,服务员即刻从后面把他们自己坐的凳子搬出一张来,把他安排在一个旮旯里。
有炮肉,他总是来一盘炮肉,仨烧饼,二两酒。
给他炮的这一盘肉,够别人的两盘,因为烤肉刘指着他保证用煤。
这些,都是老主顾。
还有一些流动客人,有东北的,山西的,保定的,石家庄的。
大包小包,五颜六色,男人用手指甲剔牙,女人敞开怀喂奶。
有一个人是每天必到的,午晚两餐,都在这里。
这条街上的人都认识他,是个捡烂纸的。
他穿得很破烂,总是一件油乎乎的烂棉袄,腰里系一根烂麻绳,没有衬衣。
脸上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好像是浅黄的。
语文人教版八年级下册老头儿汪曾祺——汪曾祺子女对父亲的回忆

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高邮汪曾祺”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我们兄妹的户口卡和各种表格中“籍贯”一栏,都填的是“北京”。
其实我们根本就不是老北京。
爸过去不大谈自己的家乡和亲人,只是听妈妈说过,他很小就死了亲娘,十几岁便离开了家乡,从来没有回去过。
在我们的印象中没有故乡的概念,亲情也就很淡薄。
“文革”中,知道了爸的父亲是“地主”,于是在本来淡薄的感情中又加上一层反感。
偶尔爸说起他父亲的名言“多年父子成兄弟”,我们只是不失时机地起一个哄;家里买了好的咸鸭蛋,爸说远不如他家乡的大麻鸭下的蛋好吃,又说他的祖父把一个咸蛋分两三顿下酒,我们会嘲笑地说“穷地主”。
我记得有一次看一篇繁体字的文章,问爸“邮”字怎么读,他眼睛一亮:“邮局的邮,我的家乡高邮的邮呀!”他找来地图,眯着已经开始发花的眼睛,指出高邮给我看。
在苏北,离镇江不远的地方。
“搞来搞去,侬是江北人!”我模仿着上海话说,爸稍有些不快:“江北人怎么啦?地方穷就被人蔑视,没道理!苏北人和苏南人一样聪明、勤快!”停了一会儿又嘟哝道:我的家乡也出过不少名人呢!粉碎“四人帮”后的一天晚上,电视里放《柳堡的故事》,插曲一唱,爸马上竖起耳朵听,继而放下手里的文章,兴冲冲地奔向那台九寸的电视机。
他端坐在那儿,聚精会神,那些平平淡淡的情节竟使他感动不已,眼中炯炯地射出亮光。
“这是我家乡的故事!”他脱口而出。
“可是人家只说是苏北,并没有说是高邮呀!”想想影片里的人物,我忍不住大笑:“因为地主姓汪?”爸并不恼,还是一个劲地说,绝对就是高邮。
“你看河边的大水车,那是我们家乡最典型的风景,那支歌是怎么唱的来着?”他闭着眼想了一下,慢慢摇着头,略微走调,但是深情地唱道:十八的哥哥哟,惦记着小英莲……“小英莲!这是我们高邮姑娘的名字,我们家乡的女孩子,尽是小名叫作莲子的,大莲子、小莲子……”埋在深层的记忆,似乎一下子被翻了出来,爸愣着眼歇了一会儿,喃喃地:一转眼就是四十多年呐,想不出那里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妈让爸给他姐姐汇些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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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前一类教授面前,爸爸不太吃得开。
像朱自清先生教的宋诗。朱先生很认真,上课时带着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还要求学生详详细细记笔记,还要定期考试,小考之外还有大考。联大学生记笔记确实有高手。爸爸说过一个故事:历史系有一位教授课讲得极熟,上课从来不带讲稿。每次上新课时只要问一下班上笔记记得最详细的女同学:“上次讲到哪里了?”该同学便会把上课的最后一句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该教授便会接茬讲下去。一次,他又问起这个问题,这位女同学打开笔记夹看了一下,说:“您上次讲的最后一句话是:‘现在已经有空袭警报,我们下课。’”好嘛,她把这句话都记下来了。可惜,爸爸不是这样的好学生,上课从来不记笔记。于是上朱先生的课便有些不适应了,于是就经常缺课了,于是以后就吃亏了。大学学习期满,爸爸找不到工作,当时中文系主任罗常培先生想让朱自清先生收他当助教,朱先生一口回绝:“汪曾祺连我的课都不上,我怎么能要他当助教?”
爸爸对闻先生的这门课可以说是“深有体会”,因为他也是对文学和美术都感兴趣的一个人。后来,爸爸曾替一个比他低一班的同学代写了一篇关于李贺诗作的读书报告,闻一多先生看过大加赞赏,评价说:“比汪曾祺写得还要好!”
〖JY〗(汪朗执笔)
琐事三桩
(一)
1968年到1969年的一段日子里,爸与我到玉渊潭〖FJF〗錿〖FJJ〗了弯之后,总喜欢绕一点道儿去一趟马神庙。在那儿买菜,顺便去京剧团的任志秋家里坐坐。任志秋就是爸的小说《云致秋行状》中人物的原型。我的印象中,那阵子他的身体似乎不大好,好像还有些什么烦心的事。有时去他家,是为他捎带工资,更多的时候,只为聊天。
(二)
“文革”中后期。那天我和爸一起逛西单,走到“又一顺”饭庄附近,本来连说带笑的爸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熙熙攘攘人群中的一位毫不起眼的老人。这老人就在我们前面十几步的地方,穿了一身褪了色的旧军装,步履蹒跚,吃力地朝宣武门方向慢慢走着,看得出来,身体不大好。爸犹豫了片刻,非常冲动地快步走到老人身边,一把便搀住了他的手臂。
闻一多先生在联大中文系开了三门课:楚辞、古代神话和唐诗。这三门课,爸爸都选了。闻先生上课有一个特点:可以抽烟。老师抽,学生也可以抽。他走进教室,便点燃烟斗。有时抽卷烟,还问一问学生:“你们谁抽?”老师的烟,学生自然是不好意思要的,于是大家全都摆摆手。等到闻先生点烟之后,下面的抽烟的学生随即也开始吞云吐雾,这其中便有爸爸。
闻一多先生却很喜欢爸爸,尽管两人“政见”不同。在西南联大期间,闻一多先生政治态度出现明显转变,逐步成为革命的民主主义者,而爸爸当时则对政治基本不闻不问,甚至对闻先生的参与政治的做法还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文人就应该专心从文。一次,爸爸受一家小报之托,到闻一多先生家中约稿。闲聊之中,闻先生对爸爸颓废的精神状态十分不满,痛斥了他一顿。爸爸也不示弱,对闻先生参与政治的做法直截了当地提出了不同意见。两人谁也没有说服对方。分手之后,爸爸意犹未尽,提笔给闻先生写了一封短信,信里说闻先生对他“俯冲”了一通。闻先生很快写了回信,说爸爸也对他“高射”了一通。当时日军飞机常常轰炸昆明,俯冲、高射一类的军事用语一般人也很熟悉。闻先生还叫他晚上不要出去,要来看他。当晚闻一多先生找到了爸爸的住处,又对他进行了一番劝导,之后才去看望弟弟闻家驷先生。
两在都闷在那儿,半晌无话。爸忽然十分激愤,眼圈都红了:“四大名旦呢,说毁就这么毁啦?”任志秋说:“无论多么好的角儿,不让他练,不让他唱,哪儿还有个好儿?”又沉默,爸的泪光闪烁。任志秋赶快排解:“老汪,您别介!您消消气!要说尚先生惨,比起那些被整死斗死的,不是强百倍?您得往开了寻思!”
回家的路上,爸唉声叹气,不断摇着头:“四大名旦……看孩子……就这么毁了……多少年以后,就知道这是罪过了!”
任志秋在梨园界呆了一辈子,爸说他是一部活的梨园掌故、名伶轶事大全。只要是戏和角儿,爸问什么,他都知道;他聊什么,爸都爱听。他谈吐极风趣,常常自己不动声色,却把爸逗得哈哈大笑。
有一次去,他劈头就说:“前两天儿去瞧了趟尚先生尚小云。爸马上问:“他还好吧?”“好?怎么样才算好呢?”他说,看见尚小云,他都没敢认。背着孙子,在马路边慢慢〖FJF〗錿〖FJJ〗 呢。爸又问:“还那么精神漂亮吗?”任志秋直叹气:“眼睛里也不亮啦,走起道儿来连后脚跟都抬不利落啦!这么跟您说吧,和街道上的老头儿们毫无二致!”
爸爸对闻一多先生讲的课印象最深的,还是唐诗。一来闻先生课讲得好,二来爸爸对此也感兴趣。他不只一次说过,能够像闻先生那样讲唐诗的,并世无第二人。因为闻先生既是诗人,又是画家,而且对西方美术十分了解,因此能够将诗与画联系起来讲解,给学生开辟了一个新境界。他讲晚唐诗人时,便是把晚唐诗与西方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李贺,同时讲印象派里的pointillism(点画法),说点画看起来只是不同颜色的点,这些点似乎不相连属,但凝视之,则可感到点与点之间的内在联系
老人显然感到意外,他一脸茫然地抬起虚朦的目光盯住爸的脸,迟疑着。爸试探着问:“您是艾……”老人点头,“那么您……”“我是汪曾祺。”爸立即回答,语气中有些激动。
老头儿汪曾祺
汪朗汪明汪朝
“高射”过闻一多先生
在联大读书时,爸爸也就是有几门课比较差劲,更多的课学得相当不错。这些课,有的是因为他非常感兴趣,舍得下气力往里钻;还有的是他原本基础就较好,又有灵气,因而很能出彩。
西南联大中文系有许多名教授,他们讲的课爸爸大都听过,有的听得多,有的则少些。这些教授对学生都不错,但有的更喜欢遵守纪律、刻苦治学的;有的更喜欢有才的,不太刻苦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