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奥秘（309）：汉语判断动词的形成过程（下）

语言的奥秘（309）：汉语判断动词的形成过程（下）
语言的奥秘
（309）
汉语判断动词的形成过程
（下）
朱英贵
（紧接上文）
四、古代汉语中“为”字词性的讨论
在先秦时代的汉语里究竟有没有判断动词的存在，这是目前还有争论的问题。

一种看法认为，“为”字就是先秦时代的判断动词，而另一种看法则认为，“为”字在先秦时代也只是一个一般动词，还不能算是判断动词。

请看下面的例子：
（42）晋为盟主，诸侯或相侵也，则讨之（《左传·襄公二十六年》）
（43）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论语·子张》）
（44）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论语·为政》）
（45）此为何若人？（《墨子·公输》）
“为”的造字字形本义乃以手牵象会意，后来常用作“做、作、成为、作为、算作”等动词义。

但有时“为”字用在表确认断定的句子的主谓之间，意义比较虚泛，容易被看作是判断动词，其实它还保留着“作为”、“算作”等抽象动作意义。

上面各例均属这种情况，对译时不宜翻译作“是”，例（42）中的“为”可译为“作为”（晋国作为盟主），例（43）、（44）、（45）中的“为”可译为“算作”：例（43）可译作“你这个人，四肢不劳动，五谷不认识，谁知道你的老师算作什么人”，例（44）可译作“知道就算作知道，不知道就算作不知道，这才是对待知与不知的正确态度啊”，例（45）可译作“这算作什么人呢？”
例（45）的原文前后文意为：子墨子见王，曰：“今有人于此，
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duǎn hè）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

此为何若人？”王曰：“必为有窃疾矣。

”
这段话的意思是：墨子先生拜见了楚王，说：“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舍弃他自己装饰华美的车，邻居有破车，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华美的衣服，邻居有件粗布衣服，却想要去偷；舍弃自己的好饭好菜，邻居只有粗劣饭食，却想要去偷。

这可算作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楚王回答说：“这一定是患了偷窃病的人。

”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引文中的最后一句“必为有窃疾矣。

”这当中的“为”字前边有能愿副词“必”来修饰它，使得它就更像判断动词了。

这可以说明，这种用于表确认、断定的句子的主语与谓语之间的“为”正在朝判断动词的方向演变，有人把它称为“准判断词”，它是大有可能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判断动词的，而且先秦作品中确有极个别的例子证明“为”字已经初具判断动词的属性了。

例如：（46）余为伯鯈，余，而祖也。

（《左传·宣公三年》）
这句话可译为“我是伯鯈（伯鯈，人名），我是你的祖先。

”可见，这个“为”的一般动词的意义已经虚化了，已经十分接近判断动词了，因此可以直译作“是”了。

并且可以显而易见地看出，这种用法的“为”是从“晋为盟主”的“为”发展而来的，当然也还没有发展完全，若译为“我叫作伯鯈”也未尝不可，再参照下文的“余，而祖也”却不用“余为而祖”的格式，则可知前边的“为”作为判断动词的资格还是不够地道。

综上可知，先秦时代的“为”字本是最有资格、最有可能，也最有条件发展演变为真正的判断动词的，然而却始终未能如愿，其原因就在于它任职不够专一。

“为”字一方面不肯抛舍作为一般动词的功能，另一方面又去涉足并留恋于表被动的功能而不能自拔，或直接加在动词之前表“遭受”的被动意义，构成“受动者＋为＋动词”的被动句格式，或加在名词代词之前为被动句引出施动者，构成“受动者＋为＋施动者＋动词”的被动句格式。

（详见本书下一节对被动句的阐述）甚至这个“为”字还兼任介词、语气词等功用，以致后来表被
动的功能又被“被”字抢了头功，这实在是它做事不专心致志而导致的悲剧。

因此，即使到了秦汉以后，用在主谓之间的“为”字也未能发展成为真正的判断动词，例如：
（47）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

（《史记·项羽本纪》）
（48）已后典籍皆为板本。

（沈括《梦溪笔谈·活板》）
（49）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屦，背筐，手长鑱，为除不洁者。

（方苞《左忠毅公逸事》）
以上三例分别为汉代、宋代和清代的作品，其中例（47）中的“为”可译作“当作”，例（48）中的“为”可译作“用作”，例（49）中的“为”可译作“装作”。

至于今天的“选他为代表”（相当于“担当”）、“三尺为一米”（相当于“算作”），“你们几个为一组”（相当于“成为”）也都还是承袭了一般动词的用法，而不是一个真正的判断动词。

五、“是”字发展为判断动词的内在原因和条件
综上所述，动词“为”本有发展为判断动词的条件和机遇，然而它含义甚广，用法多端，时而表一般动作行为，时而表被动，时而又虚化为介词甚至语气词，功能极不专一，因此，它的断定确认意义和它的其他动词意义有时很难区分，这就决定了它不可能成为一个完善的专职的判断动词。

这样，客观上就要求产生一个更为完善的判断动词，而判断动词“是”正是为满足这一需要而产生的，并且，有所“舍”才有所“得”，“是”字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逐渐地抛弃了它作为指代词的功能，而专心致志于表判断，终于夺得此功。

“是”作为一个具有肯定、确认作用的指代词，当它居于判断句主语之后、谓语之前时，不妨把它看作是与谓语构成主谓短语共同陈述全句的主语，这样一来，它既复指全句的大主语，又兼代小句（主谓短语）的小主语。

例如：
（50）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论语·季氏》）
这句中的“是”，一方面复指全句的大主语“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另一方面又兼代小句（主谓短语）“是谁之过”的小主
语。

全句可译为“虎兕一类的猛兽从笼中跑出为患，占卜用的龟甲和祭祀用的玉器一类宝物被毁于匣中，这是谁的过错呢？”可见，“是”相当于“这”，具有复指前文、肯定下文的作用，而一旦这种复指作用逐步削弱，肯定意味逐渐突出，那么真正的判断动词也就应运而生了。

关于“是”字的复指作用的削弱、肯定意味的增强这一转变过程，大体上是分两步完成的。

第一步：由“……者，……也”或“……，……也”的格式演变为“……者，是……也”的格式。

例如：
（51）故美之者，是美天下之本也；安之者，是安天下之本也；贵之者，是贵天下之本也。

（《荀子·富国》）
此例中，本可不用“者”，而直接用“是”复指前面的主语“美之”、“安之”、“贵之”，现在加进了“者”表提顿，并与“也”呼应表判断，那么也就可以不用“是”来复指前文了，因为“者”字结构本身就具有指代性，然而表达者却将两种格式并用。

可以说，既用“……者，……也”的格式表判断，又用“是”复指前文来表确认，这种两类格式并用的句法在战国之前还没有先例。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并用的结果，因为前文有“者”字结构承担了指代功能，便使“是”的指代性质有所虚化，而“是”字存在于主谓之间的联系性质却更加突显了出来，这样，“是”作为判断动词功能的系词性质也就孕育而出了。

第二步：由“……，是……也”的格式演变为“……是……”的现代汉语判断句格式。

如果说，由于“是”的前边出现了具有指代性的“者”字结构而使“是”的指代性虚化，那么，当“是”字前边出现代词时，因为代词的指代性比“者”字结构更强，使得“是”的指代性就更加虚化了。

例如“此是何种也”（韩非子）、“是是帚彗”（马王堆古帛书）中的“是”就更进一步地具有了判断确认的功能。

如果说“此是何种也”句中尚有句末语气词帮助判断，因而“是”字的判断功能还不够完全的话，那么“是是帚彗”句中已经没有任何其他辅助表判断的手段了，
因而第二个“是”字便全部承担起了表判断的职责。

有了这第二步的转变，丢掉了表确认语气的“也”字，丢掉了一切辅助表判断的手段，“是”字作为判断动词才彻底质变，现代汉语判断句的基本语法结构才初步完成。

在这之后的演化中，再将作主语的词由代词扩大到其他词语，才最终形成了现代汉语“主语＋是＋宾语”的判断格式，“是”字也就最终演变成为汉语中唯一真正意义的专职的判断动词了。

六、“是”字发展为判断动词的外在契机
以上叙述的是“是”字发展为判断动词的内在原因和条件，与此同时，不可忽略的是“是”字发展演变成判断动词还有它的外在契机，那就是：“是”字的指代词用法有了比它更完善的纯粹的指示代词“此”来替代。

前文说过，有所“舍”才有所“得”，“是”字在历史演进的过程中，逐渐地抛弃了它作为指代词的功能，而专心致志于表判断，终于成为一个专职的判断动词。

其实，要想“舍”又谈何容易？表近指的指代词是语言中必不可少的词，若无恰当的同义指代词来代替“是”的指代职务，那么想让“是”舍去指代词的功能几乎是不可能的。

如果“是”一身兼二职，既作指代词，又作判断动词，要想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判断动词恐怕也很困难，也难免重蹈“为”字的覆辙。

然而，正是在秦汉时代以后，“此”字逐渐成了占统治地位的指代词，它把其他与之功能相似的表近指的指代词，如“兹”、“斯”、“是”、“之”、“时”等统统取而代之。

将表近指的功能一人独揽，并且在千余年的一段时期内，保持了它的统治地位，一直传到近代白话里，直到现代汉语才在绝大部分领域里用“这”取代了“此”。

这样一来，秦汉以后，随着指代词“此”的不断扩大使用范围，便为“是”字向表判断功能方面发展提供了难得的契机。

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是”字顺势而为，将指代功能逐渐卸去，不断扩大自身的判断功能，最终在多方面合力的作用下，完全摆脱了它前身的指代功用，而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真正的判断动词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