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和超越——谈词学的发展过程(叶嘉莹)

爱情与道德的矛盾和超越——谈词学的发展过程词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文学体式，本来我们常说文学体式有辞、文、赋、词、曲，有各种的文学体式。

可是我觉得词这种文学体式的兴起有一点特殊性。

对于诗和文，我们中国古人说：诗是言志的，文是载道的，都是作者、主体写诗或是写文章，来抒写他自己内心的情致和思想。

可是词很妙，词在初起时既不是言志的，也不是载道的，词之所以叫词，实际意思很简单，没什么深奥的意思，词就是歌词的意思，是配合当时流行歌曲演唱的歌词，所以如果用英文来说，词就是song word，就是配合音乐歌曲的歌词。

我认为，凡是一种文学体裁，它兴起的环境和背景都与它的特质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词既然是歌词，在隋唐期间配合当时的流行音乐演唱的歌词，这种音乐是一种非常美妙、非常复杂的音乐，因为它是结合中国传统的清乐，外来的胡乐以及宗教界佛教、道教的法曲。

虽然当时没有录音我们听不到，但当时的中国的文字的记载很多，从当时文字的记载来看，这种音乐是非常动听的，所以流行一时，大街小巷都唱这种歌曲。

既然大街小巷都唱，配歌词的人各样都有，有打仗的(军人)就把打仗的兵法配到歌词里去了，有看病的医生，就把看病的歌诀、各种病的征象配到歌词里面去了，当然也有征夫、思妇，所以内容是很复杂的。

这种歌曲在当时很盛行，可是后来没有流传下来，直至晚清时候，才在敦煌的一个石窟的壁穴之中，发现了用卷子写的词。

既然当时流行，为什么没有流传下来呢？这是因为当时是市井之间，大街小巷，贩夫走卒都可以编写自己的歌词，而这些人的教育程度不高，所以歌词不够典雅，而且当时印刷并不流行，词都是写在卷子上，而卷子又不太容易保存，所以直到晚清在敦煌发现这些卷子，我们才知道隋唐之间，有这样流行的歌曲的歌词，既然流行的歌词没有流传下来，我们现在填写的歌词又是什么样的？毫无疑问，我们填写的歌词仍然是用那些流行的歌曲的曲调，所以我们说诗，是“作诗”，词是“填词”，填词是先有乐谱的曲调，按照曲调把字填写进去。

我们先看一些词的例子。

比如张必的《浣溪沙》：“晚逐香车入凤城，东风斜揭绣帘轻。

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

依稀闻道太狂生。

”这首歌词是写爱情。

是写一个男子游春，在路上看到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女子坐了一辆车，所以这个男子就写了一首词。

“晚逐香车入凤城”，黄昏大家游春游的疲倦了，回到城里，凤城是指首都，他追着一辆美人坐着的车(香车)进了城。

“东风斜揭绣帘轻”，东风是指春天的风，妇女坐着的车有一个帘子，一阵春风吹过，把帘子掀起来了。

男子骑马一直在旁边追，所以女孩子“慢回娇眼笑盈盈”，带着笑意看这个男孩子，男子就觉得很有希望了。

男孩子不敢跟女孩子打招呼，由于古代立法很严，“男女授受不亲”，“消息未通何计是”，他没有好办法，“便须佯醉且随行”就只能装着喝醉了，厚着脸皮一直追，“依稀闻道太狂生”，隐约听到女孩子在车里骂了一句“他简直是发疯了。

”这是一首写爱情的歌词，是最早的一本记录当时流行的歌词的书，书名是《花间集》，翻译成英文就是“collection of song words”，花丛中间唱的歌，这是中国最早的给歌曲编印的书。

刚才我说贩夫走卒填写歌词，没有人给他编印成书，所以湮没无传，那么这本书为什么就编印出来了呢？当时歌曲是流行的，除了贩夫走卒为它填写歌词之外，诗人文士也为流行歌曲填写歌词，贩夫走卒写的词不很典雅，有很多错字别字，诗人文士的歌词是很美好，就收集成一个集子，叫《花间集》。

那么是谁，为什么编辑的这些歌词呢。

这是五代时十国中的后蜀的赵崇祚编的一个集子，都是诗人文士所写的歌词。

这首《浣溪沙》的作者欧阳炯在序言中说“集诗客曲子词”，是诗人文士为那些歌曲写的词，为了“庶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庶”是或者、也许的意思，编写这些歌词，或者可以使在西园聚会的那些英俊的、有才华的才子给与他们“羽盖之欢”，“盖”是指车盖，车上有一个棚子，这个棚子不是普通的棚子，豪门贵族的车上就有翠羽的装饰，诗人文士坐着美丽的车。

去西园聚会的时候就可以歌唱这样的曲子，“用资羽盖之欢”。

诗人文士不是自己唱这些歌词，是叫来一群歌女唱，欧阳炯在后面又写到，自己编选了这些歌词，是使“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李延年写“北方有佳人”，南方也有美丽的女子，我是让南国的美丽女子不再唱那些采莲的歌曲。

采莲的歌词是通俗的，诗人文士写的是美丽的歌词，所以“南国婵娟”不要再唱“莲舟之引”。

所以《花间集》是诗人文士在游赏宴会的时候教给美丽的歌女来唱的歌词。

青年才俊教给美丽的歌女的歌词，写的不能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写的是男女爱情。

一边是青年的男士，一边是美丽的妙龄歌女，所以就写一些爱情的歌曲欧阳炯也为《花间集》写了一首《浣溪沙》。

“浣溪沙”不是一个题目，词最初是没有题目的，“浣溪沙”是牌调。

“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惹窗映竹满炉烟。

独掩画屏愁不语，斜欹瑶枕髻鬟偏，此时心在阿谁边？”上一首男子是主体，这一首还是男子是主体，以旁观的眼光看一个女子。

西方的女性主义著作中有一本书《第二性》，是说在旧社会里，不论东方西方，男女都是不平等的，在男子眼中女子是第二性的，是跟他不平等的。

男人的眼光看女人，都是先看外表的容貌，所以欧阳炯以男人的角度写一个美丽的女子，“落絮残莺半日天，玉柔花醉只思眠”，“落絮”表明是暮春，黄莺叫得都疲倦了，女孩子睡到晌午都没有起床。

古人说女子是“冰肌玉肤”，玉是硬的，但女子的肌肤是柔软的，所以说是“玉柔”，“花醉”是说女子像花一样美丽，可是这个女子却沉醉着，还在睡懒觉。

“惹窗映竹满炉烟”，女孩子的窗子外边，映照着竹子的影子，女孩子的屋子是香闺，屋中有炉香，如龙涎香。

“独掩画屏愁不语”，女孩子的床头遮着一扇屏风，满怀着相思，因为她爱的人不在她什身边。

“斜欹瑶枕髻鬟偏”，她也不是真睡，只是半睡半醒不想起来，所以是“斜欹”，“瑶枕”，“瑶”是玉，古代的枕头是硬的。

“此时心在阿谁边”，他说你懒在床上不起来，靠在枕头上在那里发呆，在想谁呢，你的心在谁那里呢？这都是写爱情的歌词，都是用男子的口吻写的爱情，因为《花间集》500首都是男子写的。

在旧社会，男子有自由可以听歌看舞，女孩子则没有，只有歌女在酒席上唱男子的这些歌词，可是歌女的文化程度又不高。

后来从敦煌找到的卷子里有歌女写的词，歌女写到“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月亮好像一团银子，都是大白话，“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夜深了，风也紧了，你就替我把月亮周围的云彩吹散，好“照见负心人”。

女人写这样的歌词是必然的。

这些男子都是寻欢的，不会有诚意与歌女白头偕老，都是一夜风流，女孩子写这样的埋怨。

如果男子写就不会写自己是负心的，那会怎么写呢？我们现在来看一首男子写的词，这首词是《花间集》的第一个作者温庭筠写的。

温庭筠一共写了十几首《菩萨蛮》，写的都是“思妇”。

酒馆歌女遇到的都是负心人，而结了婚的良家妇女则注定是“思妇”。

因为在性别文化上，男性和女性是截然不同的《诗经》。

以中国的旧传统来说，《诗经》中有一首诗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

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生了男孩，就让他睡在床上，给他穿华美的衣服，给他玩白玉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

载衣之裼，载弄之瓦”，生的是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把她包在襁褓里，给她陶制的纺锤玩。

在《诗经》成书的时期，对男性和女性就有不同的看法。

后来，比如汉朝最有名的一个女学者班昭，人称“曹大姑”，曹是她丈夫的姓。

班昭可以教书是因为她有学问，一般的女子只能呆在家里，而且读书都是不可以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要呆在闺房之内。

男子呢？男子“十有五而治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孔子说，读书人都应该有一个理想，这个理想就是“道”，“士当以天下为己任”，男子就应该读书，读书就应该以天下为己任，就是中国传统的士人的思想。

女人则没有，女子的命运就是“相夫教子”，她的命运就是结婚，生孩子。

男子既然要以天下为己任，就要出仕，今天在这里做官，明天在那里做官，如苏东坡，而女子就要在家里面。

在旧传统的性别文化里，女子注定就是思妇。

所以中国自古以来有许多写思妇的诗，不仅是女子自己写，许多男子写诗也写思妇，因为思妇是中国旧社会的性别文化中的普遍现象。

“宝函钿雀金鸂鵣，沉香阁上吴山碧。

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

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

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温庭筠不只是写了这一首歌词是思妇之词，《花间集》的第一首词就是温庭筠写的这一首：“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

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大家常说听你念词不知道你是哪的人，你说普通话我们听得出是北京口音，怎么一念起词来就不对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中国的诗词，所谓“美文”，不是因为它写美女所以称之为美文，也不是因为写风花雪月这些形象称之为美文，诗词之美是兼有声音的、音调的美的，所以才有平仄，有“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由于我们民族的语言是独体单音(如中文的“花”，是一个单音，不像英文的“flower”，本身就有起伏)，所以我们中国的诗词一定要在句子的结构当中有一种声调的美。

我们一定要按照它的声调来读才能够完整地把作品的美传达出来。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小山”是她床头的屏风，“金明灭”是朝阳日光闪烁，日光的光影把这个女孩子惊醒了，似睡非睡、将醒未醒的一转头，她散乱的头发就遮过来了。

女子起来之后就画眉，“懒起画蛾眉”，因为爱她的人、她爱的人不在她身边，所以她就懒懒的起来，慢慢的画她的眉毛；“弄妆梳洗迟”，“弄”是赏弄的意思，她化一化妆，就照一照镜子，再化一化，再照一下镜子，所以她梳洗得很慢。

“照花前后镜”，化妆化好了就要在头发上插一朵花，照镜的时候是用的是前后镜，前面一面镜子，后面一面镜子，看插的对不对；“花面交相映”前面的镜子里有后面的镜子里的影子，后面的镜子里有前面的镜子里的影子，不管是前镜还是后镜，镜子里的影像都是一个戴着花的美人。

“新贴绣罗襦”，女孩子穿上她的绣着花纹的短袄，“贴”有两种可能，一个是“熨帖”就是衣服烫得很平，一个是“贴绣”，衣服上有一片一片的花的绣，罗襦上绣的是一双双、一对对的金线绣的鹧鸪鸟，鹧鸪是像鸳鸯一样，代表男女爱情的。

这又是一个闺中寂寞的思妇。

这些初起的小词都是写男女的爱情，就使得我们中国这个以礼教和道德标榜的民族产生了疑问和困惑。

因为那些在言志和载道之中受教育的人，这些歌词都是美女和爱情的歌词，美女和爱情的歌词写的内容是很美的，配的音乐的声音也是很美的，那些在伦理和道德的礼教之中受教育的士大夫都写这样的歌词，不然欧阳炯哪里找得到这么多诗客写的曲子词。

这些诗客都是受过教育的，写的都是男女爱情、相思的词，于是这些读书人内心很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