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 莲

雪谨以此诗怀念曾经的同窗。

——题记冬日的黄昏日头隐去雪的悲伤像树和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记起那个石头的执念坚硬地张扬但它终于成殇你像风一样千里万里走不出走不出你的伤光阴早已改变了模样你的名字像云盘桓着盘桓着鸟一直飞在灰白的天上念想、尘土触摸着时光你的生命里谁曾经在来来往往你的生命里是否还有人像朋友一样那个雪落的日子里我放纵着我的悲伤红红的衣裳包裹着你的绝望冰，一直在疯长珍莲闲来整理书柜，不经意间翻开那本二十年前的影集。

已经很少翻这样的古董了，因为，多年来几乎所有的照片都在电脑和手机里，这东西已经成了文物。

影集已经翻破，泛黄的照片中掉出一张来，一看，是珍莲的。

照片中，珍莲一脸清纯，穿一件水红色运动衫，带格子的灰黑色长裤，布鞋，手工做的。

齐肩短发，皮肤水嫩，朴素而宁静。

这应该是珍莲十九岁时的照片，但她，永远只有十九岁。

一时间，二十多年，前尘旧事，一件一件地涌现出来。

悲伤，逆流成河……那是一个冷到令人窒息的冬天，雪落的时候，珍莲没了。

她失踪的第三天，我们才意识到她出了问题。

家里没有，亲戚家没有，认识的初中同学家里也没有。

学校维持着正常的教学秩序，我们班却没人了。

上课，写字，画画，谁都没了心情。

四十几个人疯了，我们在班主任老房的组织下涌到各处，城市、农村，车站、集市，旷野、田埂，角角落落，去找我们的珍莲。

一连好几天，音信杳无。

车站，集市，人流多的地方，我们拿着她的照片，一个一个地打听，向行人过客，向摆摊的商贩，都说没见。

我们转移方向，荒野，沙坑，田地，树林，又一处一处地寻过去，心与冬日的气流一样寒冷，不祥的预感弥漫。

大约是第七天的时候，老房通知说不找了，返校！情况很诡异。

回到学校，已经到了晚上，寒冷的夜里晃着冷冷的白炽灯光，女生宿舍传来一阵阵哭声，我们几个男生大惊。

老房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神情萧索。

我急急地拉住他的衣角。

他哽咽着说：“没了！在省城附近的一座山上。

喝了农药！”多日不祥的预感成了现实，我们呆了！我们几个风尘仆仆，一脸风霜，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一个一个，也都哭成了孩子！珍莲的宿舍已经没了样子，几个昔日同吃同住的姐妹哭倒在地，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几个女生宿舍全都哭成一片。

安静的珍莲，活泼的珍莲，认真的珍莲，清纯的珍莲，没了。

这是珍莲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班集体的劫难！我们是青年，我们生活在花一样的年龄里，我们是浪漫的，我们热爱生活，我们向往美好未来，我们凭自己的奋斗考上学，我们终于出人头地，我们要找漂亮的女朋友，找帅哥，我们为了神圣的祖国的教育事业而学习，我们准备奉献青春，我们有理想，我们有热血，我们不服输，我们勇敢，我们坚强，我们乐观，我们就是全世界！我们，他妈的！我们，他大爷的！之前，预感是预感，但我们就是不信。

珍莲，不会有事的，她只是想不通，她一定是躲起来了。

她耍小性子，逗我们玩儿。

小妮子，你等着，等你回来，看我们怎么收拾你。

小妮子，你赶紧回来，你画得那副画还没裱呢。

小妮子，你等着，我们一定会找到你的！我们宿舍的几个大老爷们都商量好了，谁找到是谁的，找到你的那一天，最先发现你的人就向你求婚！然后，他会带着你，一路地招摇过市，逢人便夸他天下最漂亮的女朋友，任凭其他的人流着口水，目光恨恨。

小妮子，再有一个地方就找完了，你一定在那里，吃着稀罕的方便面，喝着一瓶子四块的矿泉水，是不是？可是，小妮子，我们傻了！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会这样？你这人人不成，你混蛋，不带你这么玩的！但是，这是残酷的现实！遗体大家都没见，珍莲的同桌最先发现的他，找到省城附近，无边的荒野中，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群羊和一个牧羊人。

问了他，他说，前几天在附近的山上发现过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一直坐在那里。

找过去一看，是珍莲，她已经香消玉殒！珍莲很安祥地坐在山上的一块大石头上，旁边是那个万恶的农药瓶子，她很决然地喝光了所有的液体，然后把瓶盖拧得紧紧的，一如既往地耐心，细心！珍莲，是什么，让你不再留恋这个世界？是什么，又让你如此决绝地用这样一种方式了结自己？灯光，混浊的灯光在我们面前，像鬼的影子。

哭声，此起彼落。

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切又都是真实的。

久久地，我们终于意识到珍莲是真的不在了。

我们的神情一样地萧索，哭过之后，是长长的沉默。

一帮男生黯然无力地坐在女生宿舍外面的水泥台阶上，一支一支地抽烟，对宿舍管理员的提醒丝毫没有在意，时间凝固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宿舍，回去后，一屋子的人，相顾无言。

后来，老房也来了，一脸沧桑。

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晚，他是睡在我们宿舍的，身子弯成了一条弓，侧卧在床上，眼镜都没摘。

第二天，我们到教室，望着珍莲空空的座位，不禁又悲从中来。

这时候才明白，真正的悲痛是在痛哭之后。

我们处理了珍莲的遗物。

床上用品烧给她，纸钱烧给她，书也烧给她，本子烧给她，平时喜欢的东西都烧给她。

那本日记，写得工工整整的日记，我们留了下来。

每一位任课老师走进教室，眼睛都红红的，教教育学的霆霆眼睛哭成了桃子，本来就瘦弱的身形越发单薄。

几何老师转了一圈，默默地擦着眼泪，离开了。

老房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上课，却讲起了他青年时上山下乡的故事，在黑板上画四个轮子的火车，说是当年上新疆的时候坐的就是这样的蒸汽机车。

我们知道，他在鼓励生者，其实，他的心里更难受……我们这个学校与一般的学校不太一样，最难忘的是老师和学生似乎没有界限，很亲。

尤其是年轻老师，平日里，有空，我们就到他们宿舍里赖着，蹭吃蹭喝，蹭烟蹭酒。

老师们有时候也来我们宿舍，没脸没皮地与我们在一起起哄。

我们真的是亲，亲得没了师生的概念。

老房比较严厉，我们有点怕他。

他年龄大我们好多，严师一个。

但我们深深明白，他拿我们当学生，当弟弟妹妹。

此时此刻，他心里的愧疚和难过我们没有深味。

多年后，在我们当了老师后，才意识到，我们是痛失了同窗，他呢，心中的悲凉比我们更甚，只是面对一班还是学生的孩子，他无处倾诉，只能把所有的悲伤都自己扛。

无论如何，此情此景，很残酷地，无可挽回地踩踏进了我们的青春里，此后，生命的色彩就不仅仅是亮丽的。

我一直记得那个冬天的寒冷，也一直记得那个季节的风的洌。

珍莲为什么死了，我们不知道。

后来发现了她的遗书，她说，她的死与谁都没有关系，是她自己的决定，仅此而已！后来，据知情人说，珍莲的父亲不着家，母亲又极度迷信。

还有，那段时间，她老是说自己头痛，怀疑自己得了脑瘤。

可是，这些事情也不至于让她这样想不开吧，父亲不管她，总还有母亲吧，总还有兄弟姐妹吧。

得没得脑瘤，去医院查一下不就知道，这都不符合一个师范生的认知，何况马上就要毕业，曝光就在前面。

总之，她为什么死，终于是一个迷。

她没有相信谁，她心里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与珍莲没有深交过，影响中，她是一个很唯美的女孩子，老是一幅干练的打扮，面相很稚嫩，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

上课的时候，我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珍莲坐在教室的第一排，距离一直似乎很遥远。

每天，进教室的时候，珍莲总是先到，在自己的座位上安安静静地读书，有时候，搦管临朱，整个人就是一副画。

每晚的晚自习，我们都轮流上台演讲，或者回答下面同学们提出的问题，老房用这种办法训练我们的口语。

珍莲上台的时候，有些怯场，稚嫩的声调，清晰，清脆，悦耳。

毛笔字是我们的必修课，珍莲临帖很用心，一笔一画。

第一次画展，珍莲临的颜真卿的帖形神兼备。

她也喜欢画工笔，一笔一画，人物花鸟，惟妙惟肖。

我们办第一次画展，珍莲站在人群的最左侧，穿着天蓝色的校服，短发，模样俊俏。

她上课规规矩矩，认认真真。

我与坐在后排的几个人坏事做尽，在课堂上唱歌，睡觉，打闹，用打火机电子打前面同学的屁股，扮鬼脸做怪，评点女同学的长相，不一而足。

下课的时候，我抱着凳子跳交谊舞，几个人欣赏评点，说像大猩猩抽筋，一群老少爷们在笑，坐在后面的几个女生也在笑。

这时候，珍莲往往是背景。

一次去灶上打饭，我与她同行，聊了几句，中途她说忘记了水瓶，便急匆匆地把饭盒塞在我手里去找水瓶去了。

我心里说，这小丫头，做事真是没谱，但又太可爱，太单纯，与谁都心无芥蒂。

现在，珍莲没了，我才觉得，她不遥远，她其实一直都是我们中的一份子。

虽然，在我的世界里，大多数时候，她远远地在当观众，但观众其实也是当得尽心尽力的。

她在我的生活中没唱过主角，但我的心里却空了，空得没有了人的影子。

当时写了一首诗，结尾是这样的两句：“人啊，那么远！”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虽然冬天还是那样冷。

年轻人的世界还是挺单纯，渐渐地，教室里就有了笑声，渐渐地，班级恢复了往日的气息。

只是，我们的脸上，时不时地会多上几份沉重。

终于，一切都归于平静。

后来，我们四年级。

这时候，老房调走了。

临行，我们安排了一次野炊，老房喝得酩酊大醉，大伙儿全都泪眼朦胧。

后来，我们走进课堂去实习，激情与活力共舞；后来，我们与天祝师范联谊，天真烂漫，红红火火；后来，我们举办了班级毕业汇报演出，艺惊四座；后来，我们举办了班级毕业书画展，规模宏大，几位班级的大师同时举办了个人书画展，县上领导们来参观，著名书法家通川先生莅临，反响强烈；再后来，我们给彼此的留言册上写上祝福，深情款款；再后来，我们打铺盖离开了那个给了我们无数欢笑，无数汗水，无数执着，又如许悲伤的校园。

毕业的时候，学校领导来到我们班说，你们这一级是一座峰，但我不希望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峰。

逾越不逾越已经与我们无关，但我们认真地活过，爱过。

这一切，珍莲都不知道了，此后所有的活动没有了珍莲的影子，留言册上也没有她的名字。

从此，我们都天各一方，从此我们历经幻变。

但蓦然回首，青春扑面而来，那些教室里，操场上，宿舍里，礼堂里，大灶上，庄浪河边的笑脸一一浮现。

我的敬爱的老师们，我的亲爱的同学们，我们的生命里，我们路过彼此。

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

还能有谁，比彼此更能让人念念不忘！只是，珍莲，她永远是一个人。

多年后，我与同窗来到这里，庄浪河水依旧潺潺，母校已不复存在，校舍还在，只是成了驾校，这里已经不是我们的师范，我们的曾经的精神家园了。

望着昔日的一草一木，“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想起那年，那事，那人，一时间，无语凝噎。

我们这一代师范生是悲摧的，我们甚至没了自己的母校，没了自己想的时候去看一看的地方！青春已经死亡，我们连凭吊青春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的青春无处安放，我们的精神注定一直在流浪！唯一的念想就是那本翻破了的影集，影集里，我爱过的他们，爱过我的他们一如既往地无耻地笑着。

但珍莲却一直是安静的。

那个小丫头，那个一脸稚嫩的，还没有长足的小丫头，一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

我一直觉得，珍莲是寂寞的，生前寂寞，生后也寂寞，她永远永远的只有一个人，我们向前走，但她一直定格在她人生的十九岁。

我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时光倒流，我们能救回我们的珍莲吗？回答是否定的。

珍莲，我们想帮你，可是帮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