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诗现状的思考

关于散文诗现状的思考

浙江蒋伟文

一、无谓的文体定性之争

十九世纪中叶，“小散文诗”最早由法国诗人波特莱尔提出，1918年刘半农译介印度拉坦·德维诗作时，散文诗这一名称在我国首次出现。因为散文诗有诗歌的特质，同时又有散文的外貌，所以这种提法看起来有其道理。

然而，人们对散文诗这一非主流文学样式并不十分熟悉。在诗歌大潮的冲击下，特别是到了80年代中后期，散文诗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散文诗进入了繁荣期。随之而来的，是人们对散文诗的文体定性产生了分歧。归而纳之，不外乎三种观点：一，散文诗是诗歌与散文的有机融合，是“混血儿”，一种区别于诗歌和散文的独特文体；二，散文诗是诗，只不过是穿了件散文的外衣罢了；三，散文诗是有“诗意”的小散文，篇幅一般较为短小。某些散文诗理论还以此为依据，来划分现期散文诗创作的流派。

郑振铎早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撰文论及散文诗时说：“在一世纪以前，说散文诗不是诗，也许还有许多人赞成。但是立在现在说这句话，不惟‘无征’，而且是太不合理。”没有“诗”的品质，就没有散文诗，散文诗从那时候起就明确归属于诗歌范畴。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人们对散文诗这个实质性的问题还是含糊不清，在喋喋不休的争论中，总是摆脱不了“散文”的纠缠，即便是持第二种观点的人也如此，而且这种艺术观念上的束缚一直到今天还没有能够解脱。其结果是，一方面，散文诗“散文”化倾向日益严重，主要指在语言上和认知上；另一方面，散文诗创作实践过程中就有意或无意地疏离了密不可分的当代诗歌，偏离了诗歌的本质。

于是，由于认识上的偏差，以及在陈旧、僵化的理论支配下，一大批散文诗作者把现有的甚至过去的东西视为“范本”，当作一种仅有的参照文本。有的索性把它当作小散文来写，致使散文诗的诗性稀释乃至丧失。这种画地为牢的认识与创作，只会否定一些积极有益的艺术探索，取消散文诗艺术表现的多种可能性，最终限制了散文诗的自由发展空间，把散文诗引向象牙之塔。

正如我们无法给诗歌下一个准确的定义一样，要说清楚散文诗应该是怎么样的标准，这是愚蠢而徒劳的。如果有人问：真正优秀的散文诗中，它的“诗”含量有几？我说：百分之一百。或许可以这样说，如果一定要给散文诗定一个无法说清楚的标准，那么诗歌的标准就是它的标准。

散文诗的文体定性之争，说到底就是它的本质之辩。散文诗的本质是“诗”，是当代诗歌大潮中的一朵浪花, 我以为，这个最基本的问题今天很有必要重新提出，以引起再次重视。新诗不一定要千篇一律地分行排列，这已为许多诗人所认同，并经大量的实践所证实；作为不分行的散文诗，它比行诗更为自由、舒放，是对诗歌分行这一形式的淡化和反拨，因而有一种整体上的内在节奏感，它同样是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这正是许多读者喜爱散文诗的原因之一。让散文诗回到诗歌本体上来，这不是依赖和妥协，而是一种艺术本质的必然回归。

虽然散文诗有其自身的定性与局限，但我们认识、把握和发展散文诗的姿态应当的开放式的。如果老是在散文诗文体定义上纠缠不清，由此抱旧守缺，那就必然会钳制诗人的创作活力，摧残散文诗的艺术生命力。我以为，当前，热爱散文诗的诗人们面临的重要课题是：走近诗歌本体，注重吸收当代诗歌的创作方法、表现形式和艺术技巧，让散文诗丰富的艺术

可能性在诗人的努力下充分展示出来。

二、散文诗为何遭到排斥

80年代中、后期，不少散文和诗歌的报刊也给散文诗留了一席之地，但此后不久，这些报刊似乎是为了保持自身“纯洁性”，把散文诗的“地盘”日渐缩减。目前虽然也有《散文诗》、《散文诗世界》这几本专门展示散文诗创作成果的专业刊物，但基本上只在狭小的圈子里热闹，在文学界影响甚微。

我们不必否认的事实是：散文诗遭到了普遍冷遇，特别是散文受到诗歌的排斥，退居到了边缘地位，处境孤独、尴尬。

散文诗不像散文那样语言写实、内容详尽、节奏舒缓，从目前的创作现状看，它自身的短处是语言展开相对局促，因其篇幅短小，信息容量也受到了限制，而且往往是虚多实少，有时还充斥着虚假的抒情和空洞的哲理。这样，尽管散文诗与散文存在着艺术特点的交叉现象，而且它们的外形一般，人们对它们的阅读欣赏习惯也相似，但是散文界并不看重这种“异化”了的文本，常常拒之于门外，有时把它与短散文一起被笼统地称为“小散文”，成为一种点缀和补白。

令人尤其不安的是，作为诗歌的散文诗同样受到了诗歌界的否认。我认为这里主要原因有二。其一，诗歌观念的狭窄。诗人昌耀曾说：“我并不强调诗的分行……也不认为诗定要分行，没有诗性文字即便分行也终难称作诗。相反，某些有意味的文字即便不分行也未尝不配称作诗。诗之与否，我以心性去体味而不以貌取。”（《昌耀的诗》后记）散文诗就是不分行的“有意味的文字”，是诗。但在目前以行诗占统治地位的诗歌界，许多人对散文诗心存狭隘的偏见，散文诗受到了以非诗为由的指责和歧视，散文诗人在诗歌圈内常常与发表作品、交流活动、入会、评奖无缘，这种待遇无疑有失公平。

其二，散文诗发展的滞后。在我国新诗发展之初，散文诗和行诗几乎是同步的。行诗受到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迅速发展起来，特别是从“朦胧诗”至今，诗歌几经裂变，潮起潮落，异彩纷呈。而散文诗创作者由于长期被僵死的概念和陈旧的观念所困扰，降低了散文诗作为诗歌的标准，即便把它看作诗歌，也过多地依赖于古典诗歌，陷入了自我封闭或半封闭状态，有的甚至把它的审美水准停留在十年前或者更早，与不断推进的当代中国诗歌拉开了越来越大的差距而格格不入。不是吗，当下的大量散文诗作品技巧僵化，想象力贫乏，艺术个性沦丧，概括为一句话，就是没有“现代感”和“当代性”，这些作品就难免被斥之为“非诗”。

有人预言，在新诗的发展进程中，散文诗将是继行诗之后的又一个高峰。我觉得这种论断尚为时过早，还缺乏依据。我认为，散文诗虽然在语言的处理、形式的设计、节奏的把握等外化特征与行诗存在着差异，但它们本质上是一致的，因此，当代诗歌应当以兼容、开放的姿态重新认识和看待散文诗，让它汇聚到奔腾不息的诗歌浪潮中。

我还希望散文诗和散文的关系也能够得到积极梳理。不同的文体之间并不是绝对对立的、绝缘的，常常有分也有合，有区别也有交叉，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互补关系”。散文对散文诗的宽容以至接纳，可能有助于构建诗歌和散文这两种艺术样式之间的连接桥梁。

可喜的是，一批年轻的散文诗作者已经自觉地参与到当代诗歌运动中来，创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佳作，给散文诗苑增添了春色。值得一提的是，《散文诗》刊近年和几家诗歌刊物一起举办的诗歌活动，增进交流，推介自己，具有积极的意义，这对散文诗来说，无疑成为一个诗意回归的引信。我们热切期待着有更多的散文诗创作者充满激情地投身于创作实践，拿出过硬的作品来，因为只有优秀文本才更有说服力，才能证明散文诗的诗意魅力。

三、热闹难以掩饰的孤寂

在谈到散文诗创作现状时，有的人沾沾自喜，他们看到，近年来散文诗专著大量出版，湖南的《散文诗》刊发行量在国内诗歌刊物中遥遥领先，拥有庞大、稳定、热心的读者群，呈现了一派繁荣的景象。然而，对此我并不乐观，反而感到担忧与不安。

我们先冷静分析一下散文诗这个群体现象。中国有这么多的诗歌刊物﹙包括民办诗歌社团﹚，作为主流形式的诗歌作者和读者的数量估计要比散文诗多得多，整体力量也强得多。这我想应该是没有疑问的。散文诗其实势单力薄，还处于散兵游勇的境地。

这里还有一个应该引起注意的事实。在散文诗的读者群和作者群中，占相当比例的是中学生、初涉写作的文学青年。这种穿着散文外衣的作品，常常篇幅短小，意境优美，还带有一点抒情或哲理，与他们的阅读习惯、心理特征和审美情趣一拍即合。所以他们喜欢读，还觉得比较易学易写。这使我想起当年的“汪国真现象”，行内冷清行外闹，这是艺术进入俗文化市场的闹剧。当艺术进入文化消费市场，不应该降低自身的定位，不是迎合，而是应该引导。我觉得，与行诗相比，当前散文诗的读者群、作者群较为狭窄，而且整体的艺术层次和水准欠高。

再让我们来看看散文诗创作的现状。现在不少散文诗作者缺少创新意识，没有把诗歌的触角伸到生活和生命，大量的作品题材单一，风格趣近，思维雷同，技巧贫乏，语言陈旧。很多作品谈不上个性体验，只是一味地重复过去，重复别人，重复自己。复制和克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的。与主流诗歌相比，散文诗有如此一批的读者群，有人因此就认为是散文诗“获得深刻的启迪和发展的空间”，我觉得这只是一个假象，这样的看法似乎有自欺欺人之嫌。

即便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散文诗的热闹好象也只能够说是自慰式的，其背后总是难以掩饰内心的孤寂。于是有人把工夫放在诗外，搞起了“窝里斗”，热衷于功利之争，结果只能是制造更多的混乱，无助于散文诗的自身发展。滤过这些泡沫与噪音，人们仍然感到散文诗太过寂静，看不见它应有的活力。

到了今天，散文诗似乎还是局限在小圈子,没有融进当代文学的大环境、大气候中。本质上作为诗歌的散文诗，它并没有从纵向和横向建立自己的坐标。诗人、作家尽管也写一些散文诗，但他们大多是偶而为之，无意加盟。就像这屋子里有人，但他们只是路过时随意看一眼，并没有进门坐一会的打算。散文诗没有在内部形成近距离的、心平气和的学术交流和探讨氛围，也还没有与当代诗歌建立起平等的艺术对话平台。

最令人深感孤寂的是，散文诗总是遭到诗歌的拒绝和排斥。为什么昌耀、西川还有法国诗人佩斯的散文诗作品被认作诗歌，而许多人并不把我们的散文诗作品看作是正宗的诗歌？为什么人们常常不把散文诗人当作诗人看待呢？这里有世俗的、不公平的偏见，但问题的关键是我们没有出力作、出大家，我们无言以对，无理可辩。这也许就是散文诗创作者感到孤立无援，甚至产生自卑情结的根源。

写作是寂寞的，从事散文诗的一群是寂寞中的寂寞者。在商业社会的背景下，聪明者悄悄地相继退出了这一群、这一行。大部分人则沿袭旧俗，安于现状，日复一日，创造力消磨殆尽，这是因为惰性使然。他们拿出一股捍卫散文诗的架势来，但一下子就没有了底气。只有少数诗人坚守阵地，不甘寂寞地探索着散文诗的艺术之路。我相信，这少数人才是散文诗的希望所在。

四、批评缺席带来的困惑

有人以“小打小闹”来形容对散文诗的整体印象，其理由主要有二：一是没有出现较有影响力的作家与作品，二是散文诗批评的缺席使散文诗创作陷入“盲区”，造成了无序与混乱。我以为这种判断不能说毫无道理。

一直以来，散文诗的理论和批评建设相对滞后，成为散文诗发展的薄弱环节。80年代中期，中国散文诗学会编了一套《散文诗讲稿》和《散文诗创作论》，对散文诗的文体特征、发展历史作了较为详尽的阐述，为散文诗理论建设做了一些有益的基础性工作。后来也偶有一些专论和专著发表、出版。然而，总体看来，这些探讨和研究是基础性的，而不是建设性的；是即时性的，而不是前瞻性的；是阐释性的，而不是启示性的；是局部、零碎、微观的，而不是整体的、系统的、从宏观角度提出来的。最为关键的是，现有的探讨和研究没有深入到散文诗作为一种新形式诗歌的文本内核。

文学批评的主要功能，是对作品从艺术的角度进行鉴别和判断，既可以提高读者的鉴赏能力，又可以总结作家的创作经验，指导创作实践。从现代诗歌到“新潮诗”，再到“后新潮诗”，诗歌运动一开始，批评界就迅速介入，创作和批评形成了互补和互动。相比之下，散文诗批评就显得软弱、苍白、肤浅和僵化。

创作和批评应该是相辅相成的，但由于散文诗批评缺席，一些积极有益的艺术探索没有得到及时的回应和肯定，散文诗创作中一些如无病呻吟、模仿作秀、自我迷恋、消磨艺术良知和个性等病态行为，不能得到有效地制止和矫正，对散文诗未能有一个全面的、总体的把握和必要的引导。如果对散文诗的认识都还是模糊不清，那怎么让它作出诗歌本体的回归？散文诗连自律都没有做到位，还有什么他律可谈呢？散文诗理论的无为与无助，必然导致散文诗创作的盲目与混乱。现在的散文诗看似一派热闹，实则形同静水。

《散文诗》刊开辟了“作家与作品”、“散文诗艺术技巧”、“世界名家作品赏析”等专栏，由散文诗老作家执笔主讲，这无疑对普及散文诗知识、总结散文诗创作的最新成果与成功经验、提高读者鉴赏水平、判断散文诗发展趋势等等，都颇有裨益。但仍然缺少切中要害的论点，还没有形成散文诗艺术争鸣的自由、活跃的氛围。

目前亟待探讨的问题是：继续加强散文诗基础理论的建设；梳理一番散文诗发展的脉络和当今生存现状；融入当代诗歌之后，散文诗创作者如何转化角色，如何调整写作心态和姿势；散文诗与行诗艺术特征上的差异，特别是语言处理上该如何扬长避短，两者如何消除认识上的隔阂和艺术上的差距；如何改变、净化散文诗的思维方式；评介西方现代散文诗，如何使散文诗在继承古典诗歌与借鉴现代诗歌中寻找自己的契合点和突破口；散文诗艺术多样化的可能性；等等。在散文诗进入新的历史阶段，我们呼唤自己的理论家和批评家。

既然把散文诗看作是不分行的诗歌，我们也就可以把现有的诗歌批评作为参照，从中获得一些启示。但散文诗毕竟有它的特异性，况且它也不应该总是步人后尘而忽略了有待开发的自身优势。因此，我们热切期望文学理论界、批评界特别是诗歌批评界给予散文诗更多的关注，当然，我们尤其希望更多的散文诗作家、诗人投身其中，在创作实践中勤于思考，善于总结经验，给创作以理论的支撑与指引，及时调整自己的创作，从而摆脱散文诗创作混乱与无助的境地。

200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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