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唐诗选本与“唐人七律第一”之争

２０１３年第３期　（总第２３９期）　

才谕　

ＴＨＥ　０ＲＴＨＥＲＮ　Ｆ０ＲＵＭ　Ｎｏ．３，２０１３　

Ｆｏｔａｌ　Ｎｏ．２３９　

【占典诗学】　

‘‘　明代唐诗选本与　唐人七律第一＂之争　

岳　进　（长安大学文传学院，陕西西安７１００６４）　［摘要］关于“唐人七律第一”，明人的争议主要围绕着应制诗、杜甫七律、古律等，明代的选家也　相应地在选本中提出各自的观点。通过对《唐诗品ｊｒ－））、《古今诗删》、《唐诗归》、《唐诗镜》等选本的分　析．可以发现：藉由格调派选家对应制诗的评选，七律“正体”、“正宗”的观念逐渐确立；与之针锋相对　的性灵派选家，则偏重才情与兴致，极大程度地肯定了被称为“变体”的杜甫七律和古律。　［关键词］唐诗选本；七律；竞陵；格调　［中图分类号］Ｉ２０７　［文献标识码］Ａ　［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３５４１（２０１３）０２—００２６—０６　

严羽《沧浪诗话・诗评》云：“唐人七言律诗，当　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　‘　，首先提出“唐人七　律第一”的命题。明代诗学流派众多、诗学观念复杂，　对“唐诗七律第一”的论争尤为激烈。　

一、

“唐人七律第一”的三种选择　

关于“唐人七律第一”的争论，综合起来，大致有　三种取向：　（一）以古入律、具有七言歌行特色的七律，如何　景明、薛蕙推沈俭期《古意呈补阙乔知之》为七律第　

一，

见于杨慎《升庵诗话》：　

宋严沧浪取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言律第一，　近日何仲默、薛君采取沈俭期“卢家少妇郁金香”一首　为第一，二诗未易优劣。或以问予，予曰：“崔诗赋体　多，沈诗比兴多。以画家法论之，沈诗披麻皴，崔诗大　斧劈皴也”【　］‘ｐ　’。　崔颢《雁门胡人歌》是典型的七言歌行体，明末许　学夷首推之：“崔颢七言有《雁门胡人歌》，声韵较《黄　鹤》尤为合律，……崔诗《黄鹤》首四句诚为歌行语，　而《雁门胡人》实当为唐人七言律第一”［　¨　。　（二）高华富丽、庄整雄浑的应制七律，ｆｃｌ：￣ｎ，乔　世宁以苏颞的《望春》为第一，“以为格律完粹，冠于　诸子”＿４　’。孔天胤认为：“近体则研炼精切，蘖栝　谐俪，如文锦之有尺幅”，“近体当以张说《侍宴隆庆池　应制》为第一”　（ｐ．４７１’。　（三）雄深浩荡、格律精严的杜甫七律，王世贞把　杜甫七律列为唐人第一，“唐人七言律，老杜外，王维、　李颀、岑参耳”Ｉ６＿（　。并推举《登高》、《秋兴》（二　首）、《九日蓝田崔氏庄》为唐人七律压卷的候选作品。　胡应麟则评定《登高》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因其符　合七律章法、句法、字法，又具有雄浑深厚的气质。　以上三种取向基本包含了明代诗论家对“唐人七律　第一”的不同看法。而明代选家也相应地在选本中提出　各自的观点，增删汰选、评骘圈点，大致在此范围之内。　诗歌选本、评本是明代诗学批评的重要方式，是明代诗　学话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以明代诗选为中心，　可以探明选家对唐人七律的不同审美观念，可以对明代　诗学批评的演变做出客观描画。　

二、应制诗与七律“正体”　唐人七律究竟孰为第一，人们对此存在分歧，归根　结底是人们对“唐人七律”的标准莫衷一是、无法统　

一。

如果要讨论唐人七律之首，首先涉及的问题就是唐　

人七律是什么，或者说，何为真正的唐人七律，以格调　

［收稿日期］２０１３—０２—１８　［基金项目］本文系２０１１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编号：１１ＹＪＣ７５１１１４）；长安大学人文社会　科学基金项目（编号：Ｂ１００４）；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编号：ＣＨＤＷ２０１２ＺＤ　ＯｌＯ）；长安大学基础　研究支持计划专项基金资助阶段性成果。　

一２６—　派的诗体观念而言，即何为七律正体。上述三种说法分　别从属三种类型的七律，在题材、立意、句法、结构、　风格等方面各有特色，截然不同，从各自立场出发品评　“唐人七律第一”，自然结论不同。而从选本看来，这三　种七律中，获得格调派选家最高认同度的就是应制七律。　明初编选《唐诗品汇》的高榛认为，应制诗是初　唐、盛唐七律的一种重要体式。其《唐诗品汇・七言律　诗叙目》云：　唐初始专此体，沈、宋等精巧相尚，开元初苏、张　之流，盛矣，然亦多君臣游幸倡和之什。通得二十三人，　共诗五十七首，为七言近体之始［　］‘ｐ．７０５）。　初唐入选的５７首七律中，应制诗有４２首，所占比　例高达７３．７％。盛唐七律的创作风格趋向丰富多样，应　制诗数量大减，人选《正宗》一目仅ｌｌ首，但高榇明　确指出：　盛唐作者虽不多，而声调最远、品格最高。若崔颢　律非雅纯，太白首推其《黄鹤》之作，后至凤凰而仿佛　焉。叉如贾至、王维、岑参，早朝倡和之什，当时各极　其妙，王之众作尤胜诸人。至于李颀、高适当与并驱，　未论先后，是皆足为万世程法［　］‘　㈣。　作为“声调最远、品格最高”的盛唐七律，高棵看　重七律“正宗”显然不是“律非雅纯”的《黄鹤楼》，　而是贾至、王维、岑参的《早朝大明宫》倡和之作。这　三首诗虽未标明“应制”，但亦属此类。与王、李七律　并驱，同为七律正宗、“万世程法”。　几乎同一时期的顾磷《批点唐音》，同样以王、岑、　高、李七律为“正体”、为“规矩”。总评七言律诗云：　七言律诗，务于雄浑富丽中有清沉微婉之态，故明　白条畅而不疏浅，优游含沣而不沉浮，最忌俗浊纤巧，　则失古人风调矣。夫盛唐唯王、岑、高、李最得正体，　足为规矩，后之学者不晓音调，学雄浑者必枯硬，学清　沉者必软腐，而归于庸俗矣　】‘　・　¨。　顾磷推崇的七言风调是“雄浑富丽”与“清沉微　婉”的融合，唯其如此，方能“明白条畅而不疏浅，优　游含沣而不沉浮”，雄浑而不枯硬、清沉而不软腐。这不　仅是指音律，还包括兴意、用字、句法、结构等多方面　的完美结合。其批语中评价最高的七律就是王维《和贾　舍人早朝大明宫》：　右丞此篇。真与老杜颉颃，后惟岑参及之，它皆不　及。盖气象阔大，音律雄浑，句法典重，用字新清无所　不备故也。或犹未全美，以用衣服字太多耳　ｍ］‘　。９２）。　又评岑参《和贾至早朝大明宫》和《和祠部王员外　雪后早朝即事》：　岑参最善七言，兴意音律不减王维，乃盛唐宗匠。　此篇颉颃王、杜，千古脍炙，贵乎皆见早朝二字，中间　二联，分大小景，结ｉ１故实，亲切条畅　ｍ］‘　・４０６’。　此篇题添雪后二字，句句见之，用字温丽清洒，音　律雄浑，行乎其中，结语用故实，若出天造，精金美玉，　自无瑕疵　ｍ　蛳）。　顾磷认为，这些早朝倡和的篇什，真正示范了雄浑　的音律如何与阔大富丽的景象、新清的用字相结合，形　成雍容典雅、平和流畅的盛唐格调、七律正体。这种诗　体观念同样为格调派后劲所承继，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胡应麟《诗薮》评岑参《和贾至早朝大明宫》云：“岑　通章八句，皆精工整密，字字天成。颈联绚烂鲜明，早　朝意宛然在目。独颔联虽绝壮丽，而气势迫促，遂至全　篇音韵微乖，不尔，当为唐七言律冠矣”［９］（　。由此　看来，岑诗精工整密、绚烂壮丽，几近完美，唯独“气　势促迫”“音韵微乖”，破坏平和流畅的整体气韵，忤逆　七律正体，不得称冠。这从反面印证了顾磷所主张的　“明白条畅”“优游含沣”的盛唐格调、七律正体，是被　格调派一致认同的。至晚明，周埏《删补唐诗选脉笺释　会通评林》推举岑参《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为七律压卷之作。周敬日：　“皇”、“紫”假对，“星”、“露”二字实诗眼。通　篇心灵、脉融、语秀，作廊庙古衣冠法物，令人对之魂　肃神敛。不特《早朝》诸什此为首唱，即举唐七律取为　压卷，何让？　。　’　再次佐证格调派对此种应制诗所代表的庙堂之风的　推崇。应制诗的“冠冕壮丽”，令人“魂肃神敛”，在深　层次的文化心理上，满足了明代士人对盛世风容的无限　崇敬与追慕之情。　应制、倡和之外，送别、出游、咏物等也是盛唐七　律经常采用的题材。在风调、结构上与应制诗不乏内在　的相似之处。如上所引顾磷评语，顾氏十分重视应制诗　的结构，往往是首联兴起，中间两联写景，或是分大小　景，或铺叙场面，结尾引用故实，一气呵成，余韵无穷。　雄浑的音律贯穿其中，宏大富丽的景象自然呈现，如同　规划齐整的都城与壮观华丽的宫殿，如此精密严谨、井　然有序，又气度从容、优柔条畅。而高、李的送别诗也　不外如是。如顾磷评高适《送前卫县李案少府》云：　此篇托时起兴，接句便见春景，乃以别旧而悲，下　面情联切实而清婉，时联切实而典丽，且优柔有余意。　如此制作森整，极可为法。学盛唐此门径也［ｍ］（ｐ．４０５）。　

整体结构模式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是中间两联变为　一联写景、一联抒情，而“清婉”与“典丽”相得益彰　的风格依旧，且结尾“优柔有余意”，所以，“制作森　整”，可为七律法式、盛唐门径。李颀送别诗《送魏万　之京》亦是“初优柔，次联奇拔，结蕴奇兴，含蓄不　露，最为佳作”［１０］（ｐ．４１０）。其《宿莹公禅房闻梵》，虽然　

属于咏物诗，写作模式和风格基本一致。顾磷评日：　咏物绝唱，无以逾此。起句带景，，欲其富丽，两联　

一２７—　形容梵声清切，奇拔。结归释理乃见本色。宽缓绝　难㈣‘ｐ・　。们。　此诗从富丽的禅房写起，中间两联通过霜林、落叶、　寒空、秋雨等景致描绘梵声的清切，尾联归于禅理的释　悟，呈现出“宽缓”的风调，故而是不可超越的“咏物　绝唱”。岑参《使君席夜送严河南赴长水》：“初联放宽　以为起伏，非兴竭也。乃于次联突出奇语，又为平实结　之，最是法音律妙处”｜ｊ　０＿　枷）。同样在音律方面，表现　出此种起伏变化的规律，堪为典范。　四人七律因题材、立意的不同，在创作手法、风格　上有所差异，而优柔、条畅、宽缓，是共同受到认可的　体征。这种特征在明代嘉靖后期的唐诗选本中得到进一　步强化。如《古今诗删》、《唐诗解》、《唐诗归》、《唐　诗镜》等明代影响重大的诗选，所选诗篇与《唐音》达　到５０％以上的重合率，如下表：　表１　王维　李颀　岑参　高适　古今诗删　１ｌ／８　７／４　７／４　２／２　唐诗归　７／５　５／４　０　３／１　唐诗解　１２／７　７／４　８／４　３／２　唐诗镜　１２／８　，４　１，４　２／ｌ　注：数字分别为七律入选数量与排名。　这里尤为值得关注的是，《诗归》一选，与其他偏　重于格凋的选本不同，是竟陵派标举“幽情单绪”“孤　怀孤诣”的选本，而其选录王、李、高的诗篇与格调派　如此高度重合，足以证明人对七律的认识已达成一定的　共识。如果进一步考察四人七律在选本中的数量和排名，　我们发现获得最高认同度的是王维和李颀。　表２　王维　李颀　岑参　高适　古今诗删　ｌｌ／２　７／４　７／５　２／９　唐诗解　ｌ２／２　，６　８／５　３／９　唐诗归　７／２　ｓ，４　０　３／６　唐诗镜　１２／２　７／４　１／５　２／１４　注：数字分别为七律入选数量与排名。　从表２可见，高适因入选数量少而排名居后，在　《唐诗镜》中甚至已排到十名以外，《唐诗归》则一首未　选岑参，唯独王维始终保持第二的地位，李颀也一直名　列前茅。李攀龙《选唐诗序》云：“七言律体，诸家所　难，王维、李颀颇臻奇妙，即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　矣”　ｌ　。杜甫七律虽多，相对于王维、李颀所代表的　“正体”，却属于“自放”的变体，仅人选１３首，与其　１２０首的总量极不相称。而选王维１１首，李颀、岑参各　７首，与杜诗数量差异不大，可见受重视的程度。胡应　一２８～　麟《诗薮》对此有详细的阐释。　王、岑、高、李，世称正鹄。嘉州词胜意，句格壮　丽而神韵未扬；常侍意胜词，情致缠绵而筋骨不逮。王、　李二家和平而不累气，深厚而不伤格，浓丽而不乏情，　几于色相俱空，风雅备极，然制作不多，未足以尽其　变［１Ｊ］（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