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剧遗孤

昨晚，广东潮剧一团的《东吴郡主》为十五届国际潮团联谊
会出演，我跑去观看。
潮剧已入文化遗产名录，免费参观，座无虚席。跟大片要提前定票场场爆满相比，
潮剧黯然，也令看者神伤。我几乎算是最年轻的观众，在场的全场白发老人。我之前持了几
张票，问过几年从五十几到三十几的朋友，个个无兴趣，只有一个票友，潮剧谜，四十左右
吧，他居然高兴得不得了。还跟我说，他之前几天曾去浸水（旧时无票入戏院被称做浸水，
只有井洲人这么叫，可能因为井洲人海上作业，为不被人查票发现，隐匿在戏院里某个角落
象潜入水中相似吧），险些被人发现。
一代代潮剧人已经老去，过世的过世，老的老。也有个别新秀，最著名的是这出《东
吴郡主》的主演张怡凰。声带尖轻，响亮，但不如郑健英当年。《东吴郡主》是孙尚香即孙权
之妹与刘备之间的悲剧，成语“赔了夫人又折兵”就从这里来。属于新戏，看来是专门为张
怡凰这个女主角写的。戏文显然不如以前的老戏，以前老戏的戏文，篇篇都可作为古文观止。
当年我听《红鬃烈马》，听到台词“红鬃烈马今何在”心里一阵感动。还有《刘明珠》《血染
南梁宫》的那些台词，极是优美。以前看戏少，大多是听汕头台的连播，还有隔壁堂叔的录
音机，百听不厌。戏文里文白不分，特别是我跟到用电脑放台词的工作人员那里，详细阅读
了台词戏文，发现大不如过去。以前写戏的人功夫深，台词写来好。郑健英沉雄的女音也山
不再，昨晚她演国太，虽有一两次博得掌声，但有些地方唱得不好，有老态，需要后台伴唱
才能过关，戏份也不多。象她这样的声音，是让潮剧百听不厌的一个重要因素。
张怡凰的演技倒极好，演到悲欢离合处声泪俱下。我开始还以为假的，中间跑到后
台去，见几个化妆师在为他换衣服，加外衣，终局前沉江做准备，紫色衣服有点增强逝去，
遗韵埋香魂这样的意味。我走近看，她在用纸由擦眼鼻，显然流了泪，坠了些粉，需要补上。
这样的人才，放在潮剧盛行的时代，大红大紫，前程无量。只是潮剧既已成遗产，她也不得
不成为潮剧的遗孤了。王国维研究宋元杂剧，认为剧是合动作、言语、歌唱为一，叫科白曲，
我认为他漏了一种，那就是表情。可能古代看戏剧距离远，看不清表情，故而忽略。现今不
同，有视频同步，可以看清表情，就象电影似的，考电影演员，表情第一。我在后台见张怡
凰，相貌极好。近观她演出，表情丰富。
还有林初发演刘备，也是新角不后启之秀。演得好，只不过戏是为张怡凰写的，刘
备只能退居第二。那个姓蚁的演员，演剑奴，也演得极好，表情动作说唱都是一流，也得体。
还有几个不知名的俳优，演戏中戏，也演出古意来。古代戏剧都是五六折即五六场，《东吴郡
主》也是。只是场与场之间没有落幕，而是用灯光隐去后面，后面快速搬换戏具。这少了以
前落几幕隔几重帘，等待的预期感和盼望感。场与场之间都有楔子，戏有的就开始有楔子，
而这出戏场都有。是陈秦梦演渔翁，在江上说唱一番。开始一场是唱了《三四演义》的前词，
滚滚长江东逝水。。。用潮剧唱，有点跟杨洪基唱电视剧不一样的感觉的震荡撼，然后那些场
与场之间的楔子，应是编剧自己写的，就写得差多了。我心想让我来写潮剧，一定写得比他
们好。
剧情也有问题，虽是悲剧，但悲欢离合显示不出来。国太与郡主的离别，在我看来，
要比当时的贫苦人民逃避战争好多了。这不是什么悲。隔座的老妇人在哭，我也有点感动，
主要是源听悲乐而感动，却没有掉眼泪。剧里也没有体现出来，没有重点用词来描写，而由
张怡凰的科即动作表情来表述，这有欠缺。悲剧当中没有坏人，这也不符合传统潮剧的编法。
整部戏，你看不出那一个是坏人。反映了现代人在评价道德人生脱离以前政治为依据的情况
下，是非观的模糊和失却，是价值观没有重新树立的反映。叔本华说悲剧三因，第一有小人
极恶之人的捉弄搅和，第二是由于盲目的命运者而造成的，莫之其为而为，第三是自然而然
的形成，没有小人的拨弄也无突然的灾难的降临。王国维说红楼梦是第三种。要强附会，当
然，也可以用最后一种说这出《东吴郡主》悲剧，即无人构陷，只是由于当事人特殊的原因，
阴差阳错形成悲剧。但也不符合本出戏的内容。欢乐年代，人只有烦闷，没有曲折人生和起
伏的经历和心态，不如关白马郑的年代，因此也写不出什么悲剧。没有悲剧的年代，就是最
大的时代悲剧。
最后，我花了一段时间去看位于场前被围起的曲乐队，有人指挥，二十几个人，乐
器也多种。如场略去场上的演员，他们就是正在演出一场潮乐交响乐。我知道，潮剧将消亡，
而这场下隐没有潮乐团和他们演出的潮乐，应会永生。我看到潮剧遗孤张怡凰在哭，却看到
潮乐队有人中间在玩耍，在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艺术，我们这个时候，是流行歌曲和电影的时代，潮剧
何时消亡，只是时间问题。曲终人散，回到家，我举望月，却没有。只能记起西厢记的《雁
儿落》，绿依依。。。。。错惨惨云际穿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