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传奇中诗歌韵文的文本意义

唐传奇中诗歌韵文的文本意义
古代小说中融入韵文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很鲜明的现象。

虽然发展到后来，这一现象逐步走向极端。

尤其是在明清小说中，诗词等韵文多有脱离文本，成为炫技斗才的附属品;或者陈陈相因、千篇一律，成为小说的赘疣。

但在诗文结合的早期，尤其是在唐人小说中，诗词等韵文却有着积极的作用，除了施展才华、娱情悦性等外在功能外，对于小说中人物表情达意、刻画人物性格特点、关联故事情节发展、烘托环境渲染气氛方面都起着不可忽略的作用。

一、参与叙事，与散文“花开并蒂”
这一类诗歌多将散文所讲述的故事以诗的形式进行再叙述，体制为长诗，内容与感情基调上则与散文侧重不同。

南宋赵彦卫，其《云麓漫钞》卷八云：“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

”据此，散文部分主要承担了见史才与议论的责任，而此类长诗则是诗笔之所当。

而“诗笔”又该如何理解呢？陈寅恪先生曾指出：“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

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

诗笔即为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

”诗笔即为诗之笔法，与散文部分形成一种韵散相间的形式，从而使散文带有一种具有浓重抒情气质和浪漫情怀的诗歌特点。

二者犹如一根花茎上开出的两朵并蒂花一般相映成趣。

而在唐传奇中，最具有典型性的就是《莺
莺传》中的《会真诗》三十韵与《长恨歌传》中的长诗《长恨歌》。

《会真诗》三十韵具有赋的特色，铺陈、渲染、堆砌辞藻，把崔张二人由相遇、相恋到相离的过程浓缩在这首诗中，其实是诗歌版的《莺莺传》。

但不同于散文部分的客观陈述，它是以一种浪漫、抒情、又带有悲剧色彩的笔调来重塑崔张故事。

比如描写二人相遇时，以铺陈神话和历史典故的方式，将这个爱情故事渲染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爱情绝唱。

尤其是二人分离后，诗云：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

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

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给人一种繁华不再空余风物徒增悲思的情调，除了渲染这样一种凄凉哀愁的氛围外，同时有一种悠悠不尽的韵味。

尤其是张生以萧史的形象在楼中徘徊思念不知在何处行云的神女崔莺莺，让人不由得想起屈原笔下徘徊在水边思念湘夫人的湘君。

《会真诗》三十韵也参与了叙事，在内容上与原文起到了互相补衬的作用。

这体现在场面的细节描绘上，如二人云雨的那一夜良宵。

散文部分中，这一场面是一笔带过的，而在诗中则较为详细。

但不同于《游仙窟》中的露骨，《会真诗》则运用诗意语言委婉含蓄地描绘了出来。

虽稍嫌情色，但又诗意盎然，应是作者创作需求与传统礼法之间一个合理的折中。

不管怎样，这一段细节描写不仅与原文相得益彰，也的确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

长诗《长恨歌》附着于散文之后。

文中王质夫提到：“乐天深
于诗，多于情者也。

试为歌之，如何？”由此可知，此诗不同于文处正在于言情。

而《长恨歌传》散文部分，陈鸿以顺叙手法、虚实相间地刻画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爱情经历。

态度是冷静客观的，没有感情上的主观评价。

而诗歌部分则不同。

首先，诗歌部分运用了大量的描写手法，以着重渲染人物的心理和情感诉求。

比如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在入蜀道中的环境描写：
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会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無论是黄尘散漫、风声萧瑟的哀景，还是青山葱郁、江水奔涌的乐景，都映衬了唐玄宗内心的凄凉、哀愁与沉痛的压抑感。

返回长安后，宫廷池苑以及悠悠岁月中，时光物态的变化都经过了唐玄宗心理情绪的过滤而变得异常的萧飒。

这一类的环境描写都极富有艺术感染力，让人体会到唐玄宗失去爱情后度日的艰难。

另外是作者的创作态度。

正如上文提到的，散文部分，作者陈鸿创作态度是客观冷静的;而诗歌部分，却寄予了诗人白居易鲜明的感情色彩。

虽同是本着“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的初衷，但是诗歌却通过大量的篇幅，来描写生离死别之后李杨二人对彼此的坚守与思念，创作成了一曲对爱情的绝唱。

总而言之，《长恨歌传》散文部分避开了李杨情事的绮靡哀婉，在冷静的叙事中，更多地寓有讽喻批判之意，具有强烈的政治动机;而诗歌部分，更多是从“情”的角度出发，深情缠绵，哀婉
凄绝，有着浓郁的抒情色彩。

这两种文体相互借鉴、相互渗透、取长补短，从而使文本在整体上达到了最好的艺术效果。

二、刻画人物，为散文“添枝加叶”
这类诗歌多是小说角色所创，尺幅短小，以传情达意。

除此之外，也巧妙地暗示了人物的性格心理，同时也增加了文本的诗意。

《莺莺传》中的诗歌除了上文提到了《会真诗》之外，还有莺莺的《明月三五夜》，及赠别张生的两首无题诗。

崔莺莺的诗作除了简单又恰到好处地点缀原文以外，更主要的作用是揭示了崔莺莺的才情、性格特点及其品格。

《明月三五夜》是莺莺受到了张生《春词》挑逗后，借红娘之手送给张生以约定会面的时间地点：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简短的四句小诗，却可以看出莺莺的聪慧。

月、风、花影等意象把偷会写得如此清幽脱俗，同时又不露痕迹地告知了幽会的时间、地点、暗号，甚而连张生赴约路线都已探明。

由此可知，莺莺不仅有诗情，且聪明细腻。

尽管见面后莺莺劈头盖脸的把张生数落了一顿，但是从诗中可以看出，莺莺对张生已心有所属，否则也不会写得这么优美动情，这就为后面莺莺自荐枕席做了铺垫。

二人最終劳燕分飞，各有嫁娶。

但声称“忍情”的张生却难以忘情。

后来经过莺莺家时，他想再见一见莺莺，但莺莺坚辞不出，
只赠诗一首：
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莺莺对张生的感情是非常深刻的，却将其压于心底，从没有凭恃这份感情提出过任何要求，哪怕像霍小玉的八年相守。

在曾经回复张生的信中，莺莺写自己思念张生的种种情境：在人面前，强颜欢笑;独处时，无不泪零;甚至梦寐之间，亦多感咽。

但即便如此，莺莺也没有自降身份苦苦哀求，仅说张生若能践诺、与之偕老，自是虽死犹生;若张生舍小从大、割舍此情，那自己也因无投梭之拒而愿食其果。

自始至终，不卑不亢。

因此数年后，莺莺拒绝了张生的求见。

这份感情，来之则来，自弃礼教于不顾，飞蛾扑火一般投入;去之则去，悲之叹之，却绝不执念。

所以莺莺有追求爱情的勇敢，也有割舍爱情的决绝。

几天后，张生即将离开时，莺莺又送诗一首：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虽然莺莺曾表示过，于张生的始乱终弃，自己也有责任，因而“不敢恨”。

可是“弃置今何道”这句，可以看出莺莺对张生的薄情是有所怨念的。

只是对现实的清醒认识及对张生的理解，这些理性认知让莺莺将其怨念消解到了最小。

莺莺把它藏于内心，多年来独自咀嚼这份苦涩。

因为能放，所以莺莺可以坦然地劝诫张生：还是把你旧时对我的那份情谊，去怜惜你眼前的妻子吧！这又是何等的大度！崔莺莺借这最后的机会，割断情丝，也解脱了
张生。

因此，文末提到“自是，绝不复知矣”，两人最终断了音信。

从这两首诗中可知，莺莺余情犹在，也有幽怨。

可是莺莺是理智的，也是通达的。

也许相恋之初，她已做好了准备，因此对张生为前程而始乱终弃，她并无执念，也许自荐枕席正是她参与这份感情的方式。

霍小玉被抛弃后，痴心不改，相思成疾，拘于执念，化为厉鬼，疯狂地报复李益，殃及了数位无辜的女子。

霍小玉之情，如双刃剑，伤害了别人，也伤害了自己。

而相比之下，莺莺的感情更温润如玉。

小说发展到唐代已趋于成熟，创作者皆有意为小说。

而唐代又是诗歌的顶峰时代，文人皆可作诗。

因此，作为文学母体的两大分支，在唐代出现结合，是文学发展的趋势。

而二者有机结合，共同服务于作品的文学价值的创造，这也正是唐传奇在小说史上的特色，并为后世小说在作品中穿插诗词曲赋等韵文树立了典范。

注释：
[宋]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35页.
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M].上海：三联出版社，2001.4-5.
程国赋评注：《唐宋传奇》凤凰出版社，2011年9月版，1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