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白话文运动
“五四”语文变革从白话文运动到国语运动

“五四”语文变革从白话文运动到国语运动文丨蒋波1919年,北洋政府“国语统一筹备会”正式成立。
第一次大会丄上,刘复、周作人、胡适、钱玄同等人提出《国语统一进行方法》议案,提议改编小学课本,以使其作为“传布国语的大本营”。
次年,教育部训令全国各国民学校教科书改用语体文。
至此,白话文登上了中国教育舞台,“五四”白话文运动向历史彰显出洪荒之力。
如今,百年已过。
无论褒贬,“五四”精神早已镶嵌到中国人的文化肌理中,白话文成为人们张口即来、执笔既书的文体,一切都显得自然而然。
但当我们回首大历史,却发现那场壮阔波澜的“文白之争”,其来其往早已突破了“五四”的历史局限。
在更大的时间尺度上,这场运动塑造了中国的昨天、今天和明天。
大白话古已有之“白话文学不是这三四年来几个人凭空捏造出来的”,而“是一千几百年历史进化的产儿”——在1928年出版的《白话文学史》中,作为“五四”白话文运动主将的胡适秉持“疑古”精神,力图构建中国白话文学史的新传统。
在他看来,《诗经M论语X孟子》统统归为白话,尤其是“国风”,“都是老百姓痴男怨女,匹夫匹妇用白话写的。
”两干多年的文言文传统,就是以先秦口语为基础。
西汉“独尊儒术”后,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苏东坡小像》,元,赵孟頫,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苏轼号东坡居士,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的许多诗文浅显易懂,颇有白话色彩,如他在«猪肉颂》就写道:“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
”“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文言文随着儒家文献的经典化而被固定下来,成为后人的行文规范。
与此同时,文言文与口语脱节的现象,也自有汉一代起滥觞了。
到了魏晋,汉语的音节已简化,声调悄然出现,双音节词大量产生。
在南朝的《百喻经》中,“自然”“智慧”“计算”“快乐”“明白”等词俯拾皆是。
此时的民族大融合,也为汉语注入了新的血液,比如亲属称谓“哥”,就来自鲜卑语。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的白话文运动和政论发展

白话文运动
白话文运 近代中国遭受列强凌辱, 使中国人反思文化传统, 使中国人反思文化传统,感到思想 启蒙的重要作用。 启蒙的重要作用。 • 为批判封建主义文化,提高国民素 为批判封建主义文化, 质,先进的知识分子发起了白话文 运动和文字简化运动。 运动和文字简化运动。
2012-4-6
• “五四”政论在形式上也有很多发展。 五四”政论在形式上也有很多发展。 • 有批判性政论,如《新青年》上的多数文 有批判性政论, 新青年》 章; • 有述评,如《每周评论》、《湘江评论》 有述评, 每周评论》 湘江评论》 上广泛应用的, 上广泛应用的,这是政论和新闻报道结合 的一种好形式; 的一种好形式;
2012-4-6
• 五四时期政论的发展这首先表现在, 五四时期政论的发展这首先表现在, 五四” “五四”政论在思想上有更大的尖 锐性。 锐性。 • 它不同于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 的政论。 的政论。
2012-4-6
• 改良派的政论着重子变法的鼓吹和一些西方思想的引进, 改良派的政论着重子变法的鼓吹和一些西方思想的引进, 虽然当初确使人:耳目一新, 虽然当初确使人:耳目一新,但又不能不局限在改良的圈 子里。 子里。 • 随着时代的前进,它的光辉在逐渐消失。号称政论大家的 随着时代的前进,它的光辉在逐渐消失。 梁启超在大论战中遭到惨败即是明证。 梁启超在大论战中遭到惨败即是明证。 • 革命派的政论重于革命的鼓动,尖锐激烈,一时确也使舆 革命派的政论重于革命的鼓动,尖锐激烈, 论界为之一振。但它缺少慎密的说理, 论界为之一振。但它缺少慎密的说理,难以对群众作启蒙 的教育,敌对派攻击它“不无叫嚣之习” 的教育,敌对派攻击它“不无叫嚣之习”,也确实是抓住 了它的弱点的。 了它的弱点的。 • “五四”政论就大不一样。 五四”政论就大不一样。
五四新文学运动名词解释

五四新文学运动名词解释五四新文学运动是指在五四运动后,中国文化界发起的一场以反对封建文化、倡导现代文化为主要目标的文学运动。
以下是对五四新文学运动中几个重要名词的解释和拓展:1.新文学: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核心概念,指的是一种与传统文学迥然不同的文学形态和文化观念。
它强调以人民为中心,以现实为依托,以科学为导向,以自由为价值追求,打破了传统文学的束缚和拘泥,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和革命性。
新文学反对陈旧的文人文化,积极倡导文学与社会的紧密结合,成为了五四运动思潮重要的表达形式之一。
2.文艺革命: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实现文艺革命,旨在通过对传统文学体制和文化观念的彻底改革,使文学与时代相契合,引导文学走向社会现实,反映社会矛盾,以批判现实的方式通过文艺创作影响社会进步。
文艺革命深刻影响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使文学摆脱单纯的艺术追求,具有了更大的时代责任与社会价值。
3.白话文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白话文运动是一个重要的流派和成果。
白话文运动主张用通俗话语表达思想和情感,通过民众易于理解的方式传达文化和知识。
它对中国文学发展起到了革命性的推动作用,带来了一种意识上的通俗化与大众化风气,使文学真正回归到普通群众生活中,开创了中国现代白话文的独特传统。
4.新诗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新诗运动,它是对传统诗歌格律体制的颠覆和反叛。
新诗运动强调情感真挚、语言自由、形式创新,弃用规定的格律,以自由体裁表达自我思想与情感。
该运动拓宽了诗歌表现手法的范围,打破了诗歌表现的传统限制,对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
五四新文学运动是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运动,它开启了中国现代文学的新纪元,为中国文学界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和创新力。
这场文学运动不仅对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为中国社会的进步与现代化进程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对教育的影响及启示

◆辽宁师范大学 张树扩五四时期白话文运动对教育的影响及启示1912年,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之后,开始了他的皇帝梦。
一系列具有复辟色彩的政令相继推出,在教育方面的做法更是将其意图暴露无遗。
但民主共和的观念早已经深入人心,中华大地上的各界人士纷纷讨伐袁世凯的倒行逆施,其中先进知识分子揭起的新文化运动为积贫积弱的中国点亮了一盏明灯。
在“德先生”和“赛先生”的口号引领下,文言文和白话文之间的斗争成为当时的热点话题。
一、白话文运动的过程(一)开始阶段1917年,正在美国留学的胡适应《新青年》主编陈独秀之邀,在《新青年》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
文章中胡适以但开风气不为先的态度指出了文学改良的八个方面。
这是“文白之争”的始作俑者。
陈独秀对这种学者的谦虚谨慎态度很不满意,继胡适之后发表了他的《文学革命论》,态度强硬地举起“文学革命军”的大旗,并提出了文学革命的三大主义。
然而,文学改良谈何容易,刚开始就受到强大的阻力。
《文学改良刍议》刚发表后,胡适就遭到了留美学生中保守分子的反对,无奈之下他给陈独秀写了一封信,表示文学革命“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
甚愿国中人士能平心静气与吾辈同力研究此问题!讨论既熟,是非自明”。
而陈独秀却不以为意,回信说:“鄙意容纳异议,自由讨论,固为学术发达之原则,独至改良中国文学当以白话为正宗之说,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也正是陈独秀的坚决立场使得文学革命继续向前。
(二)发展阶段1918年,一些白话诗开始在《新青年》上刊出,比如,胡适的《一念》、沈尹默的《月夜》和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等。
然而,令提倡文学革命的知识分子们不安的是,他们的这种提倡并没有引起很大的社会反响。
为了扩大影响力,刘半农提出建议,与钱玄同上演了一场“双簧戏”。
化名为“王敬轩”的钱玄同于1918年3月在《新青年》上发了一篇公开信——《给〈新青年〉编者的一封信》,使用文言文写作来批判新文化运动的弊端。
“白话文运动”促进先进思想的传播

“白话文运动”促进先进思想的传播摘要:从晚清开始,以新文化运动为高潮,白话文的推广造就了思想上“百家争鸣”的盛况,为处在被压迫的民族带来了民主与科学,越来越多的民众因为白话文的普及接受新思想,成为革命的先锋。
关键词:新文化运动;白话文;传播引言五四白话文运动是中国语言体系的一次重塑,也是对民众的一次思想洗礼,一批先进文化人意识到通俗易懂的语言对于拯救民族思想的重要性,大量创办白话文报刊,先进的思想进入大众视野,华夏民族开始了从思想到行动的救亡图存。
一、五四运动中白话文与文言文的置换从晚清时期开始,一场由西方思想冲击和国内变革需要而催生的白话文运动逐渐流行,白话文报刊的兴起与白话文在民间的传播为解放思想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一)白话报刊承载白话文的推广重任在晚清时期,拥有四万万人口的中国可以阅读文言文的人数寥寥无几,识字人数也仅不足两千万。
面对西方坚船利炮的攻击,被迫打开国门的传统中国,想要实现思想观念上的变革,必定要有一种可以人民大众容易接受的语言工具。
以中山先生为首的资产阶级革命派为扩大革命高潮,兴起创办白话文的高潮,当时有大约140份报纸杂志与白话有关,资产阶级改良派为实现“开民智”的变法目的也积极筹备开办白话报刊。
刘师培曾言“白话报者,文明普及之本也。
白话推行既广,则中国文明之进行固可推矣。
”[1](二)白话文的迅速传播资产阶级改良派和革命派的白话报影响甚广,它把晚清时期民间的白话文推向了一个高潮,更多的先进革命者也随之加入这个运动中来,革命者之间形成了基本的共识,要想让大众理解新思想,先要让民众看明白,能理解新思想是什么。
五四白话文运动应运而生。
以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鲁迅、刘半农等文人为中心,以《新青年》为主要阵地,白话报刊在这次显现真正的力量。
晚清作者给予白话文一席之地后,经由资产阶级的初级推广,五四运动时期的白话文运动最终掀开语言颠覆的大幕,他们直指文言文的痛点,打破语言使用的阶层限制,让语言平民化。
五四新文学运动名词解释

五四新文学运动名词解释
五四新文学运动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次重要文艺运动,它发生在1919年五四运动后的一段时期。
以下是相关名词的解释:
1. 五四运动:1919年5月4日,北京上百名学生组织示威游行,开始反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斗争。
这次运动对中国社会和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也成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背景。
2. 新文学:五四新文学运动倡导的是一种新的文学观念和风格,对传统文学形式和内容进行了批判和改革,提倡以现实生活为题材,以白话为基础的现代文学。
3. 五四新诗: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最具代表性的文学形式之一,以“白话诗”为主要表现形式,热衷于表达个人情感和对社会现实的关注。
4. 白话文运动:五四新文学运动中的一部分,强调使用白话书写文学作品,摒弃文言文的繁琐和陈旧。
5. 文艺复兴:五四新文学运动也被称为中国文艺复兴运动。
它拉开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序幕,催生了一大批优秀的作家和作品,促进了中国文化的现代化进程。
6. 进步主义文化观:五四新文学运动倡导的是一种积极进取、热爱自由、倡导自由个性发展的文化观,强调文学要关注社会现实,关注弱势群体,向传统社会和封建思想进行挑战。
晚清至“五四”的白话文运作考察综论

2 1 年 第 6期 01
J u a fGu n d n oye h i r lUnv ri o r lo a g o gP ltc ncNoma iest n y
No6, 0 . 2 1 1
晚清至“ 四" 白话 文运作考察综论 五 的
一
动奠定 了进行天翻地覆的语言变革运动的基础 。
一
场作为 白话文运动的重要前提与基础 的 白话 文运
种语言 的推广 , 不能仅仅靠理论上 的提倡与宣传 。
作 , 白话文创作的数量上 、 在 能量积 累上 以及影 响范围 的
不管是 晚清黄遵 宪 、 梁启超等人提 出的语 言与文字合一 , 还 是胡适 等人 提出的 白话文学 的取代性 地位 ,要 做 到这 “
推 动 了 白话 文 的 发 展 与兴 盛 。彭 翼 仲 、 白水 、 敛 之 等 林 英
人 都有 纯熟的 白话写作经验 ,无锡 白话报》创办人 正是 《
提出《 白话 为维新之本》 论 的裘廷 梁。这些办报人 的 白话 写作不断发展进步 ,阅报人 的 白话 水平 自然也跟着 不断
提升 ,那些不识 字的人也可 以在 阅报 处听人用 白话 宣讲 白话报 。因此 , 白话报在 白话文 的听、 、 读 写三方面都有所 贡献 , 报纸在近代传播业 的快速发展 中迅速成长 , 白话 报
刘茉琳
( 东技 术 师 范 学 院 , 东 广 州 5 0 3 ) 广 广 16 2
摘
要 :五 四” “ 白话 文 运 动 一 直是 学界 的热 点话 题 , 但是 对这 场 白话 文 运 动 的前 提 与基 础 的 整 理 工 作 一直 没 有 很 好
的 成 果 。 文 提 出对 晚 晴至 “ 四” 前 的 白话 文运 作 进 行 全 面考 察 , 其 是 对 晚 清 的 白话 报 纸 、 明戏 以及鸳 鸯 蝴 蝶 派 小 本 五 之 尤 文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的白话文运动和政论发展 共29页

• 白话在报刊中的应用,首先在杂志类的刊物上, 以后逐渐波及报纸的副刊,然后发展到社论。
• 新文化运动所提倡的文学革命,使报刊文体变为 大众易读易懂的白话,扩大了读者群,由此也扩 大了报刊的影响力。
• 重要期刊:《新青年》、《每周评论》、 • 《新潮》、《星期评论》、 • 《建设》、《民国日报》副刊、 • 《觉悟》、《少年中国》、 • 《新社会》、《天津学生联合会报》、
• 随着时代的前进,它的光辉在逐渐消失。号称政论大家的 梁启超在大论战中遭到惨败即是明证。
• 革命派的政论重于革命的鼓动,尖锐激烈,一时确也使舆 论界为之一振。但它缺少慎密的说理,难以对群众作启蒙 的教育,敌对派攻击它“不无叫嚣之习”,也确实是抓住 了它的弱点的。
• “五四”政论就大不一样。
• 从《新青年》、《每周评论》到《湘 江评论》、《天津学生联合会报》
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 白话文运动及政论的发展情况
《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有关“白话
文运动”(Vernacular Movement)词条,陈
述如下:
1919年‘五四’运动前后从北京推向全国的
一场划时代的文体改革运动。”“它提倡书面语
不用文言,改用白话或语体。白话文运动先在
‘文学革命’的口号下发动,进而在‘思想革命’
• “五四”政论又是面向现实生活的。
• 从思想的批判转向现实的批判,指陈社会弊病, 抨击反动势力,在“五四”运动中配合群众斗争 造成短期的革命舆论。“五四”以后,初步接受 了马克思主义的政论作者们,有敏锐的眼光,坚 定的方向,批判一切反马克思主义思潮。这样, “五四”政论无论在思想的深度上,还是在舆论 的影响上,都远远超过前人。
• 新青年派还有其他一些主张,包括废除孔学、废除汉字等 偏激的主张。这和人文理性学术派学衡、文化与科学派国 风等的主张或结论形成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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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白话文运动的语言学考辨朱恒何锡章内容提要站在现代语言学的角度对五四白话文革命进行考辨,可以发现:因对西方文明的向往、追赶,以象形文字为本位的汉语却走上了声音中心主义的道路,本质是要“去汉字化”;根深蒂固的中西语言工具观让语言的思想本体性、诗性长期遭到轻慢,“白”成了语言的最高标准和唯一标准,语言的思想深度、文学性被扼杀;不顾口头语言、书面语言、诗歌语言事实上的差异,提出了“作诗如作文”、“作文如说话”、“作诗如说话”的几近荒谬的观点,将文章、诗歌的语言降到说话的标准。
就现代汉语的发展而言,应重返字本位,在工具性、本体性得到彰显的同时,唤醒、开发现代汉语的诗性正视口头、书面、诗歌三类语言的区别及个性,提高新诗的语言水平。
语言变革的潜流从晚清就开始暗涌了。
当中国古老封闭的大门被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后,人们被迫开始直面战火与硝烟背后的那个光怪陆离的西方世界。
正是在打量比较的过程中,中华文化自身(包括语言)也第一次成为了被审视的“他者”。
最初以为,中西差异仅在器物层面,于是有了“洋务运动”;后来发现,政体国体才是关键,于是又有了“戊戌变法”,到后来才有人认识到国之文明程度取决于民之文明程度,中国落后的原因在于“愚民”多“智民”少。
中国国民何以会“愚”于西人呢?罪魁祸首居然是中国的文字!“独吾中国有文字而不得为智民,民识字而不得为智民,何哉?……此文言之为害矣。
”所以,“愚天下之具,莫文言若”,“今天文言之祸亡中国,其一端矣”。
语言问题与国民的智愚联系在一起并上升到国运兴衰的高度,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这股潜流到1917年终于冲出地表,汪洋恣肆,成为冲刷扫荡中国旧思想的洪流。
正是由于“五四”白话文运动的复杂背景和“不纯”动机,才有了让我们从现代语言学的视角对其进行考辨的必要。
一来可以正本清源,二来可以对当时囿于历史条件的语言观进行检讨,找出其对现代文学发展的影响。
一声音中心主义与文字中心主义索绪尔认为文字的体系只有两种;表意体系和表音体系。
表意体系的典范例子就是汉字。
但索绪尔的语言学研究“只限于表音体系,特别是只限于今天使用的以希腊字母为原始型的体系”,基本不涉及表意体系的汉字。
其实不只是索绪尔,整个西方思想界从柏拉图开始都是尊崇声音,贬低文字,认为声音是对自然、内心的记录,而文字则仅是对声音的记录,是声音的附庸。
黑格尔的总结就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他看来,语言的发展也遵循着历史从较低的阶段走向较高的阶段的规律。
德语和西方拼音文字的存在,正是“仅仅”为了记录声音,记录内在言说,所以是“较好的文字形式”,而表意的非拼音式的中国文字,由于缺乏适当的“正音发展之手段”,“不像我们的文字那样表现个人的声音——不直接呈现口头语言,而只是用符号再现观念本身”,所以是发育不全的语言的经典例证,典型地体现了书面表达存在的问题。
事实上,西方的思想、哲学、文学、艺术等都是建立在一种以声音为核心的语言的基础之上的。
“逻各斯”是西方思想的终极范畴,而“Logos的基本含义是言说”,是发出声音,“逻各斯中心主义”也就是“声音中心主义”。
长期以来,汉语处于相对封闭之中,从没有面对过强大到需要自我审视来对付先进文明的挑战。
当西方文明以无可置疑的压倒性的“先进品质”进入人们的视野时,承载落后思想与文明的古代汉语自然只能甘拜下风,藏拙躲避,将自己的特点甚至优点—概当作缺点,认为自己的语言一无是处,乃“象形文字之末流”,将自我消融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语言之中。
但是,即便是轻视汉语(汉字)的索绪尔也承认,以汉字为代表的表意体系是与表音体系并列的两大文字体系之一。
西方也有不少学者在对中西语言文字进行对比研究后,肯定象形的汉字是与字母文字具有同等地位(并非如黑格尔所说的低级形式)的另一种文字。
不受“逻各斯中心主义”、“语音中心主义”支配如德里达就对汉语持肯定态度,认为“中国文字在我眼中更有兴趣的常常是它那种非声音的东西。
只是,在中国文化或其他文化中,赋予并非就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声音某种特殊地位也是完全可能的”。
与西方语言相比,汉语并非“发育不全”,相反还有其所不具备的优点。
如果说西语是声音为中心,那么汉语就是文字为中心:西方语言是言本位或音本位,汉语就是文本位或字本位。
下面我们就通过^人晚清至“五四”的语言变革历程来清理其中的语言走向——从文字中心主义到声音中心主义。
出于对现代文明的急切追求,西方的一切都被拿来作为衡量自身的标杆。
西方富强、中国赢弱的原因最终追到了语言的根上,“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得文字之捷径,为富强之源头”。
人们发现古代汉语与西方语言的最大差异在于汉语是“言文分离”而西方语言是“言文合一”。
“言文合一”则既便于认读,又便于拼写,是造就大量“智民”的“有声的”语言;而汉语以文字为核心,在口语之外另有一套更加强大的书写体系,即文言文体系,认读难而书写更难,徒具文字之形式而无语言之声音,整个中国因此成了“无声的中国”。
最早具有世界眼光的黄遵宪就认为,“盖语言与文字离,则通文者少,语言与文字合,则通文者多,其势然也”。
如想达到西方的文明程度,塑造一批“智民”,就需要有一种“适用于今,通行于俗”的语言,最便捷的方法莫过于“尽改象形字为谐声”。
但如何改为“谐声”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不少学人出于普及知识、打造“智民”的需要,只得开始从解决汉字认读难的问题着手,如1891年宋恕在《六斋卑议》中最早提出了“造切音文字”的主张,卢戆章、蔡锡永、沈学或提出“切音方案”,或出版切音著作,他们看到的都是声音对于语言的重要性,目的都是让沉默的汉字开口发声。
1917年1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了《文学改良刍议》。
他从“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的进化论出发,提出“废文言而倡白话”,进行语体革新,从“八事”人手,改良文学。
胡适后来把他的“八事”,即“八不主义”调整为“四条”。
即:一、要有话说,方才说话。
这是“不做言之无物之文字”一条的变相。
二、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这是(二)(三)(四)(五)诸条的变相。
三、要说我自己的话,别说别人的话。
这是“不摹仿古人”一条的变相。
四、是什么时代的人,说什么时代的话。
这是“不避俗话俗字”的变相。
从上述四条里,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见黄遵宪“我手写我口”的影子,胡适的“四条”只是对黄遵宪的“五字诀”的“灌水”而已,二者的精神其实是一脉相通的。
“我手写我口”实际是对文字(“写”)提出了记录声音(“口”)的要求。
到胡适那里变成了两个字“说”、“话”,强调的还是语言中的声音性。
虽然胡适本人对此未必有清醒的认识,但他的变革确实是朝着“声音中心主义”这条道路在前行。
胡适以《白话文学史》来证明白话在文学史上的合法地位,《白话文学史》中的文学正是记录“说话”的文学,他尊崇元、白的诗,就是因其能“读”给老妪“听”——不是“写”给老妪“看”《三国演义》、《水浒传》不都是对“说”书人所“说”的“话”进行记录然后加工整理出来的吗?胡适的文学改良实践追求的正是语言的“可说性”、“可听性”,亦即“声音性”。
胡适虽然对汉字的拉丁化持谨慎态度,但汉字在他那里已经开始成为记录声音的工具。
如下面这段话:“五四前后,关于柏理玺天德说得不多,倒是人们成天嚷着欢迎德先生和赛先生——那就是德谟克拉西和赛恩斯。
主义学说纷至沓来,什么安那其,什么康敏尼,不一而足。
当时有个尖头鳗提出费尔泼赖,而另一位密司脱则以为爱斯不难读可以代替汉字。
……”这是汉字对西文声音的记录的集中展示。
胡适所提倡的正是用汉字记录中国人生活中的声音而已。
在这里,汉字履行的是与字母一样的记录声音的责任,汉字个体的意义都暂时被遮蔽了,沦为声音的附庸。
孟华教授将“五四”新文化运动概括为“‘去汉字化’运动”,认为“五四”的反传统就是“反汉字、反汉字所代表的文本位的文化方式”。
这确实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尤其是白话文运动从语言文字学的角度进行审视后得出的精辟见解。
“去汉字化”的实质是“亲拼音化”,其语言学理想就是“声音中心主义”。
现代语言学理论及“五四”以来九十年的实践证明,语言自身是需要不断发展完善的,西语与汉语互相借鉴互相补充是必然的也是有益的,但试图以一种形式的语言取代另一种形式的语言是不必要也是不可能的。
语言是文化的核心也是底线。
我们无意苛求白话运动的发起者,他们赶超世界的热忱与急迫让我们感动,但是,对以文字为核心的汉语而言,贬低文字、独尊声音,其结果必然是“会说话的人越来越多,会作文的人越来越少,文章退化为对说话行为的片面摹仿与呆板的记录,而说话也因为失去文章的对立面的挑战与支持,越来越粗俗破碎——轻视文字的结果,必然也影响到语言的品质”。
现代文学尤其是诗歌在艺术上整体不如古代文学,汉语的文字本位被轻视是否也是原因之一呢?二工具性、(思想)本体性与诗性长期以来,工具性一直被当作是语言的唯一属性。
从庄子的“得鱼而忘筌”与“得意而忘言”的类比,到禅宗的“指月之手”的暗隐,都将语言视为工具。
五四白话文运动以降,“语言是表达、交流思想的工具”的观点几成不刊之论。
胡适也是从文言、白话的工具性的角度论证其白话文运动的合理性的:第一我们深信文言不是适用的工具(说详《建设的文学革命论》)。
第二我们深信白话是很合用的工具。
第三我们因为要“用工具而不为工具所用”,故敢决然弃去那不适用的文言工具。
专用那合用的白话工具。
正如古人用刀刻竹作字,后来有了纸笔,便不用刀笔竹简了。
若必斤斤争文言之不当废,那又是“为工具所用”,作了工具的奴隶了。
傅斯年也认为:语言是表现思想的器具,文字又是表现语言的器具。
惟其都是器具,所以都要求个方便,都不要因陋就简,安于不方便。
我们主张废止文言,改用国语,只因为文言代表思想是不方便的,国语是比较方便的。
“工具论”的实质是认为思想与语言是二元对立的,思想在语言之先,语言在思想之后,存在可以脱离语言的纯粹的思想,也存在可以脱离思想的纯粹的语言,思想是内容,语言是形式,用语言表达思想就如同人穿上衣服,思想是目的,语言是手段,语言不过是“达意”的“辞”,进行思想革命就只能拿语言开刀,等实现了“文字体裁的大解放”,再用文字来做“新思想新精神的运输品”。
坚持语言工具观的必然结果是,将语言当作是一件与思想、文化、民族、历史不相涉的东西。
语言如果真只是工具就好了,问题的关键在于“语言是变色龙”。
工具性绝不是语言呈现给我们的全部。
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不仅仅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际工具”,思想与语言的关系也不是主与从、内与外、目的与手段、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
语言与思想、语言与存在具有直接同一性,我们眼前的世界是语言呈现给我们的世界,没有了语言,世界只可能是混沌一片鸿蒙未开的世界。
确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词语把一切物保持并且留存于存在之中。
倘没有如此这般的词语,那么物之整体,亦即‘世界’,便会沉入一片暗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