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大学 大学之道在于何方

我心中的大学——梦、现实和理想

几十年前，中国的高等教育在被压抑和停运十多年后，改革开放的春风始起于青萍之末。就在那一阵清风中，我似一粒失水的种子，和着湿润的空气随风飘落在大学校园内，落入泥土，又走过发芽、生根、成长、开花、结果的历程。

风是那样的清而又轻，因着不断地回旋增势，未曾停止，淋浴着清风徐徐，高等教育始有新生、复苏之势。人在大学校园里，感受着中国数千年难得一回的大变革，随着社会的大格局而一起跳动、振荡，一起快乐、幸福。那是历经十多年苦苦而惴惴的期待后，几近于幻灭的理想才在飘然而至的清风中得以复萌。历史上从没有哪一代人经历了我们这一代和上一代人所经历的频繁的、令人震憾的变革，无论是社会、政治，还是文化、教育。

命运注定要我成为大学校园主人中的一员。当我身着工厂的粗布补丁工作服、骑着自行车来到校园，从掩映在冬季高大的法梧桐和白杨树错落的树干后面，找到就要在此扎根的楼宇。与工厂的喧嚣和社会的躁动形成显明的落差，偌大的校园空旷并呈荒芜之景，虽历经沧桑，弃之有年，却依然布局有序，显得超脱、清幽、深邃，——是读书作学问的好去处。我被幸福所围，放开来吮吸着这种幸福的感觉，内心的激奋涌动汩汩。冥冥中感觉到，我此后的生命将与大学校园结缘相伴，再也不会分开，那一刻，是我人生路上的奇点。

还在少年轻狂的年龄，兄长就已经是北京大学的学生。那年，

我升入高中，哥把祝贺我升入高中的礼物从北京大学直接寄到我在的中学。礼物不过是一本巴掌大的厚厚的《俄汉辞典》，却是我一生最珍贵的惜物，至今还在我的书架上。我享受着同学们羡慕的眼光和询问，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快乐，不独因为那个时代一本小小的辞典的价值，还因为我有一位在北京大学的兄长。我第一次有了也要进入大学的想法，像哥哥一样。那以后的几年逐渐让这一想法坚定下来。

每年寒暑假，哥都要回到济南，除了读书，就会带我去找他在济南的同学。从繁华的市区到郊外的学校或某机关，步行总要几十分钟，这一路基本上都是哥在讲我在听。我不知道长我七岁的哥为什么要讲，但他肯定知道我愿意听。我从哥的口中知道了李四光、三钱（钱学森、钱伟长、钱三强）、周培源、华罗庚，也知道了陈寅恪、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马寅初、陆平，还不时得以与周氏三兄弟（鲁迅、周作人和周建人）、胡适以及冯友兰、梁思成和林徽因、季羡林、林庚、陈岱孙神交。他们或学富五车，或名震海外，或所言警世，或身世不凡，都一样让我尊敬、让我仰视。令我神往的还有北京大学的未名湖、博雅塔和红楼、图书馆，清华大学的荷塘、汉白玉二校门。

听的多了，我渐渐地能体会到大学的一种人文精神，信仰自主、人格独立、思想自由、知识渊源、人品高雅、激情四溢。积累的多了，心中还构建出一幅大学校园的图景：到处莺歌燕舞、鸟语花香，到处是聪慧异常的学者、智者和学生，人处其间，必

然会释放智慧的能量、绽放出诗的语言和惊人的思想之花。多么愿意也生活其间，也能享受这片自由开放的天地并尽情地呼吸，让自己的能力释放并参与推动社会和人类文明的进程。每想及此，就会感到沁入内心的清爽和惬意。如果说每个人各有自己的特殊感受和追求，或者说每个人在社会的支点上各有其振荡方式，或许，在心中渐渐成形并冉冉升起的大学人文精神，就是我对大学的追求，她会让我自如的振荡绚丽多彩。

我的高中生活既有快乐也有忧伤，那是一种社会环境形势和人生成长过程某个阶段的综合影响和制约的表象。我不能快乐得无忧无虑，也没有因思考无果而忧伤到沉沦绝望。在近代历经劫难的中国这片土地上，文革终使其难无以复加。于所有青年学子来说，几近是完全中断了其求学的所有梦想，一如在茫茫荒原上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而我个人的大学梦，在现实的可操作过程中已经直落千丈坠入到谷底，在以后十多年间再也看不到任何曙光。在那段令人窒息的时间，我只能躲进斗室偷着享受“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的自由时段，一个人或二三有相同志向的同伴偷偷阅读得之不易的大学课本或其它书籍，享受精神上的大学天地。我自嘲“漏船载愁泛中流，书斋如笼乱碰头”。

庆幸我的大学梦没有泯灭，或者说心理和精神上的准备尚在，当千载难遇的变革来到面前时，使我能够被风扬起，并随风飘落在大学校园里，在真实的环境里继续着梦境、追索着真实。困境中没有彻底跌倒的我，赶上了沧桑巨变的潮头，从此改变了

我的人生轨迹。自然，得感谢历史的伟人扭转乾坤，更挽救了民族和国家的命运，恢复了大学秩序。

我的大学生活也是在充满着期待和希望中度过的，包括着对国家和民族的未来的各种美好的设想，也充盈着对自己未来前途特别是学术之路的筹划。同学们之间常常因一个问题的多种理解而认真争论，也会为找到一种新的思路或问题解法而兴奋得即刻与同学分享。同学们及时地互相传递各种有关国家发展和改革开放的重大讯息，并由惊讶或困惑变得理解和赞同，大家还交流着对外交流、科学和技术进步的信息。那是可以深深地感受到英姿勃发的张力和处处都有希望的年代，那是身在校园、胸怀未来和世界的青春无惧的似锦年华。那段时期，知识的诱惑之多之强，远甚于后来社会上的物质和各种机会的诱惑。那的确是人生中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铸就了长存心底的美好记忆！几十年过去了，我还能回忆起在哪一间教室的第几排座位上听过哪位教授的讲课、与哪位同学争论过何种问题。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思无邪，环境宽松，追求单一，思想自由。这正是大学所应有的精神和格局的很单纯的表现和结果。

以后，当教师，任讲师、教授，授课、作研究，指导研究生、参加各种学术活动、承担国家和社会的研究课题，组成了我的大学校园生活的主体。尽管渐渐开始感受到学校的体制和环境给人的诸多限制，但只要有追求，依然还可以觅得很多机会和路

径，得到很多空间，这足以容得下一个人的思想、探索和追求。不需要抱怨，因为大学校园的环境和条件，已经足够我施展能力，宽解了我的困惑，也足可以包容我的思想所能延伸开的自由度。在提高自己的同时，我也积累了能量，可以指导研究生、可以与同行或相近专业的专家讨论交流。渐渐地，还可以与隔行的专家学者交流、合作，甚至作对方熟悉专业方面的交流并参与他们的课题研究，支撑我产生新的思考和研究，也回报给我新的收获和成果。这让我在大学校园里感到从未有过的愉悦，并督促我不至懈怠。

大学校园是充满着活力的田园，年年都有饱受知识熏陶并经修养陶冶的学生离开校园，年年会有更年轻些的学生带着憧憬和慌恐踏进校门。但我的眼前永远都是一样聪明的年轻人，只是更加英俊、自信，更加开朗、快乐和阳光。我尽自己所能教他们读书，引导他们思考，培养他们寻找问题，指导他们作研究。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独立承担任务，一如看到田园里年年的春华秋实、林木成材。但我更愿意教给学生思考或思想方法，更愿意与有独立见解的年轻人作理性的博奕，与许多具有闪光思想的学者探讨现代科学的前沿问题，或是就知识的共同性问题作深入的哲理上的交流。所以啊，这必然是非常快意的享受。

每个人都有他心目中的大学景观图。什么大楼，大师之谓，学风教风之谓……许多人以他个人的积累和见地作为资源，给出不同的诠释。

大学是高楼、大师，抑或是学风、教风？我心中的大学决然不是这样子。那不过是次要的表象或伴生的晕圈现象，而不是根基或源头。曾几何时，在高校的校园里，高楼连片、空间拥挤，院士穿帮走穴、大师列队招摇，到处争创一流、论文流水作业的校园内，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大学的自由和独立的人文精神，再也看不到天公抖擞、人才辈出的盛景。

高楼林立不是风景，更不是大学校园的必需。在绿树环绕花草簇拥中，借着碎石小径或者小桥流水相通而又互不干扰的一幢幢体量适当的校园建筑，才更适合治学、思考与研究。

在大学里，思想和知识怎可平庸以求？思想要碰撞才能产生火花，知识要交流方可变异生新。当社会上追逐各行明星的俗套成为校园的常态时，学校也就变成了外部社会的缩影。

万众都听所谓大师一辞，何来思想火花和知识创新？大学需要可作独立思考、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善于传播和交流的真正的教授（学者）群体，而不是装点门面的三两位“大师”。

风气是何物、学风教风是何形？学术自由以及更深层次的自由，才是风气之来源。舍本逐末只得叶片。根系主干仅其一也，叶之多则不可尽数。当统一的PPT成为课堂风景、当论文数量成为裁夺晋升的标准时，大学成为民族复兴的基石复何以求。

校园的地理景观和人文景观在变化，与大学精神、灵魂、内蕴的改变同步，互为原因和结果。我常常思考这些在目前境况下很难得到终极答案的问题。思考这些问题，不时让我亢奋，也让

我苦恼。每有所得辄喜形于心，每遇障碍也难免扼腕慨叹。大学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思考，大学的发展还有很长很长的路……

人生的车轱轳咯登登地响着前行，我的车轱轳再也没有转出大学校园。从教学楼到宿舍区，从课堂到实验室，无论是在校园的林荫大道，还是在碎石子铺就的穿过草坪的小径，我都醉心于倾听鸟儿的歌声和年轻人的轻言细语，欣赏步移景迁的校园建筑和花团锦簇的校园景色，仔细辨别随风飘来的醉人的芳香气息。我的生命早已经适应了这世外桃园般的一方天地，再也不能离开半步，我心中的大学不是一般的高校，高校培养的是现实社会需要的普通劳作者。大学应当培养未来社会的思想家、哲学家、各类科学家，大学要引领时代的潮流，并解决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大学不该降格以求，只专事培养可以被另外的人替代的劳作者。走出大学的人和正在大学从事研究与教学的学者，应当是对国家、民族和全人类文化有所贡献者，而不是仅尊时代的现实之约解决当前问题的工匠。大学应当培养君子和精神贵族，应该培养超越时代并彰显智慧的智者！

大学要有自己的灵魂和个性，大学不可媚俗，不事妥协，不得从众，不要迷失。在大学中，思想开放、精神脱俗、人格独立、追求执著具存，宽容、理解、责任、协作并重。大学的核心是一群可以作独立思考、思维活跃并自觉埋头于追求目标下的工作、靠自己的成果说话做事的教授群体。

我喜欢孔子的智慧之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在止于至善！”（语出《大学》，传该书由孔子修撰整理）从“教材”或读物来说，相对于后来所说的“小学”（例如启蒙读本《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即所谓“三、百、千”读物），“大学”主要指当时的“六经”（《诗》、《书》、《礼》、《乐》、《易》和《春秋》）之说。内容上，“大学”是相对于“小学”而言，“小学”主要是“详训诂，明句读”，学习基本的做人道理；“大学”则是治国安邦的大理，在大人安身立命的道理。然而，在此解释之外，还可以有另外的解读，或可以有腾挪之解：孔子所说是指作大学问的道理、方式、目标！今天的大学又何尝不该是作“大学问”的一方圣土，又为何不能成为这样的一方静土呢？大学乃入德之门——未来发展基础，是大人之学——未来成就起点。

大学，其实极其复杂又绝然简单。因为其无所不包的知识，故其复杂；因为其驰骋无疆的思想，故其简单。一群聪明、理智、安静而又在强烈好奇心驱使下充满着探索精神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相处、创造思想和精神财富，是一幅极为和谐的美图。按自然的法则，和谐就是美和稳定，美中包含着平衡和韵律，韵律可以生出无穷的信息、平衡则保持着和谐稳定的发展。

我心中的大学何尝不是如此，她是闹世中的一方静土，是乱象中的一处绿洲，是社会前进路上的长明灯，是思想的源泉之地，是自身延续发展的催化剂。

人生的车轱轳继续转着，在林荫道上、在碎石铺就的小径上，

在小桥流水边、在花草繁茂的幽深处，也在笑声朗朗的教室、在激情四溢的会场、在安静的实验室、在书架林立的图书馆，还在我个人小小的书房、书桌上……

车轱轳转到同一处，人生的轨迹并未相交，那只是被时间隔离的同一点。我的小小的人生车轱轳，就在这可触摸到的有限空间中不停地转去又转回，没有时空的相交点，也没有越出大学校园。呃，这就是吸引子的轨迹！

我深谙大学校园的秉性和欠缺，依然怀着爱意和期待，期待着那一天，大学成为社会进步的动力源泉，成为人类进步的基石！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古老的中国道家名言其实很符合现代科学的发现（贡献）：“周期三意味着混沌”。混沌包含了一切人们已知和未知的规律，而其源于一、源于道。大学之道是什么？大学之道在何方？

我喜欢大学校园旖旎的风光，留恋大学校园宽松开放的环境，我深情地呼吸大学的自由清新的空气，充分地享受她的宽容博爱的胸怀。

当年随着那阵清风飘落到这片沃土上的一粒种子，如今早已是深深扎根于此地的林中一木，已经习惯了这儿的空气、熟悉了这儿的景观。

林木繁茂，小车轱轳咯登登地还在转，在大学校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