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歌
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比较

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意象比较作者:卢娟来源:《文学教育下半月》2008年第10期诗歌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诗歌语言以意象的方式表现世界。
一首诗从字面上看是一个个词语的连缀,但从艺术构思上看却是一个个意象的组合。
这一个个的意象是诗人凝神注视的呈现,也是我们进入诗境的依托,更是诗歌本身。
意象派诗人庞德曾经说过:“一个人与其一生写万卷书,还不如只呈现一个意象。
”这个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至少透露出了意象于诗人、诗歌的重要性。
20世纪初,庞德因不满无病呻吟、渐趋死相的英美诗坛而酝酿着一场诗界革命。
一个偶然的机缘,从美国东方学者费诺罗萨的遗孀那里不期而遇中国诗歌后,他兴奋地说:“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找到推动力。
”庞德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下,掀起了创作意象诗的阵阵清风,其麾下聚集了一批像H·D,理查德·阿尔丁顿,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这样的优秀诗人,创作出了大量的优美诗歌,如《在地铁车站》、《红色手推车》、《山林女神》等,为英美诗坛现代化拉开了序幕。
不同民族,不同语言的文学常常是相互交流,相互影响的。
正当英美诗坛在学习中国古典诗歌时,中国五四时期的新诗人也在向意象派学习,从闻一多、胡适、施蛰存的诗歌及理论文章中可见一斑。
尽管如此,英美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仍然是意断辞连,各得风流。
本文试图从“意象”入手,以具体文本为依托,从意象诗学、意象组合的归宿两个方面来比较英美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和而不同之处。
一、两种意象诗学“意象”作为一个诗学范畴,在中西方都经历了漫长的嬗变过程。
在西方,最早提出“意象”这个概念要数德国古典主义哲学泰斗——康德。
“审美的意象是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种形象呈现,它能引人想起很多东西,却又不可能用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达出来……”康德以感知的方式抓住了审美意象以具象表现抽象,以有尽之言表达无穷之意的特征,但无力明确定义。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诗的同异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诗的同异意象派和中国诗关系密切。
一方面,它是受到中国古代诗歌的意象艺术的启迪而产生的,在创作中广泛地模仿和借鉴,取得了一定的艺术效果,而这是由于这个诗派的理论认识与中国诗人具有近似性。
另一方面,此派诗人在创作中对意象艺术的运用与中国古代诗人也有着显著的不同,表现出诸多变异,这是由于东西方较大的的文化差异造成的。
下文即从理论和实践这两个方面具体论述二者的同与异。
一意象派与中国诗的理论主张的近似性意象派的“意象主义”理论,见于他们对于意象的概念、美感效应、创作原则等方面的阐述,从中可见其与中国古代诗歌的有关理论之间的相似性。
首先,关于意象概念的理解。
1913年庞德在《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一文中,给意象下的定义是:“意象是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出来的理智与情感的复合物(或译为“理性与感性的情结”)。
”后来在《关于意象主义》一文中他又做了如下阐述:意象可以有两种。
意象可以在大脑中升起,那么意象就是“主观的”。
或许外界的因素影响大脑,如果如此,它们被吸收进大脑熔化了,转化了,又以与它们不同的一个意象出现。
其次,意象可以是“客观的”。
攫住某些外部场景或行为的情感,事实上把意象带进了头脑;而那个旋涡(中心)又去掉枝叶,只剩那些本质的、或主要的、或戏剧性的特点,于是意象仿佛象那个外部的原物似地出现了。
在两种情况中,意象都不仅仅是思想,它是旋涡一般的或集结在一起的熔化了的思想,而且充满了能量。
如果它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它就不是我所称谓的意象。
可见,庞德的意象理论中的意象包“意”与“象”两个方面。
“象”是自然客观之物象或曰“图象”,是诗人借以感觉和思考的工具。
而一旦诗借助物象或图象完成了对自己内心世界的呈现,物象或图象也随之发生质变而一跃成为“意象”。
所以说“意象”使客观世界心态化。
意象在其呈现的瞬间,理智与感情就和客观物象融为一体了,就像化学作用之后的物质变化,是质变之后的全新的东西了。
总之,根据意象派的理解,意象的构成包括两个方面因素,即主观思想情感与客观外物,意象是二者相融合的产物。
西方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_洪震

西方意象派是现代英美诗派的一个流派, 盛行于 1910 年至 1920 年之间。
意象派诗人强调写诗要用鲜明的意象,要简练、含 蓄。 他们对于十九世纪后期至二十世纪初这期间的英 国诗歌感到不满; 他们反对抽象的说教与陈旧的诗歌 题材和形式。 意象派运动的产生,受到法国象征主义的 影响,但给予意象派运动更大影响的是中国古典诗。 中 国诗在意象派运动中起着重要的作用。
示有怨恨要诉说。 从“罗袜”可知怨恨者是一位贵妇人,
不是婢女。 玲珑的秋月表明天气很好,他不能以天气为
借口而不回来。 从露水的不但使玉阶变白,而且已侵入
罗袜,可知她早就在那里等待,已等了很久了。 这首诗
之所以特别要重视,是因为她没有直接说责备的话。
这首诗的确写得很妙。 总共只用了二十个字,但表
达的意思很多。 由于汉语的语法特点,主语可以省略,
意象派诗人的喜爱中国诗,并不是偶然的。 原因在 于中国诗的写法在好些方面与意象派诗人关于诗歌创 作的想法相符合。 我们知道,意象派宣言是针对其前辈 诗人的弊病而提出的。 而中国诗并无这种弊病,中国诗 的词语、格式、题材等,对于意象派诗人来说都是新鲜 的。 至 于 使 用 清 晰 的 形 象 ,简 炼 、含 蓄— ——这 些 都 是 中 国古典诗的特长。 意象派诗人所追求的艺术特征,他们 在中国古典诗中找到了。 这些中国诗篇以成功的范例 给了他们启示。 难怪艾米,洛厄尔在诗到中国诗后,说 她发现了“一个新的、伟大的文学”,又说凭借注释直接 阅读中国诗是 “一件令人兴奋和令人鼓舞的事”(均见 艾米,洛厄尔:〈松花笺〉序言)。 庞德和艾米,洛厄尔不 仅翻译中国诗,还向读者介绍中国诗的艺术。 中国诗的 艺术在好些方面使他们佩服,给他们启发。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差异及原因探源

仅 是 装 饰 , 是 一 种 直 觉 的 语 言 的 本 质 本 身 。 [ 而 ”。 ]
然 而 , “意 象 ”这 一 形 象 范 畴 的 概 念 , 中 国 文 在
第 2 7卷第 4期
Vo . 7 No 4 12 , .
西 安 社 会 科 学
Xi a o i l ce c ’ n S ca i n e S
20 年 1 09 1月
N O ., 2 9 V 00
意象 派 诗 与 中国古 典 诗 歌差 异 及 原 因探 源
朱 林
( 陕西师 范大 学文学院 陕西 西安)
众 所 周 知 , 为 意 象 派 诗 歌 运 动 的 领 袖 , 德 翻 作 庞 译 、 仿 的 中 国 古 典 诗 , 把 这 些 作 品 当 作 他 自 己 的 模 并 创作 , 分表 明他对东 方 中国文 化懂得 认 同和熔融 , 充 从 中也 可 看 出 他 倡 导 的 意 象 派 诗 歌 的 渊 源 。 然 而 , 认 为诗人 使用情 感 把 握 事 物形 成意 象 。庞德 说 “ 情 感 力 量 产 生 意 象 。 这 就 指 出 了意 象 产 生 的根 源 — — ” 它是诗人 情感 力 量 产生 的根 源 。总 之 , 意象 派诗 在
论 、 论 中是 源 远 流 长 的 , 的 主要 特 征 包 含 是 包 含 诗 它 了“ ” “ ” 这 样 相 互 制 约 的两 个 方 面 的 契 合 。 意 与 象 , 是 情 景 交 融 、 实 相 生 的 感 觉 或 情 思 的 具 体 表 现 。它 虚
英美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歌

英美意象派与中国古典诗歌英美意象诗派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曾深受中国诗学的影响,本文对此作了深人探讨。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在数千年的文化传统中,中国古典诗学以其独有的审美趣味,形成了一个博大精深的美学体系,对世界诗歌的发展产生了积极而又深远的影响。
特别是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开始,中国古典诗歌通过汉学家们的翻译和东西方学者的互访与交流大量传入西方以后,汉诗对世界的影响更是越来越大。
这种影响,我们从英美意象诗派与中国古典诗歌的渊源关系中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意象派诗人庞德认为,中国诗"是一个宝库,今后一个世纪将从中寻找推动力,正如文艺复兴从希腊人那里找推动力"。
女作家梅辛克莱认为,对庞德而言,"所有起作用的异国影响,以中国诗人的影响最为有用,中国影响促成了……他们理解越来越完美的实现,使他发现了他最终的自我"。
评论家们在评论意象派诗人约翰.歌德.弗莱契的诗时指出,"当他表现出中国画意境时最为出色"。
意象派是本世纪初一些英美青年诗人组成的。
它的历史虽然很短(1912--1922),但影响却很大,它的诞生,标志着西文现代诗运动的开端。
他们编辑出版诗集,发表宣言,明确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
如庞德在1914年编辑《意象派诗人》一书时,发表了《几条戒律》,提出了作诗的六大原则,即:使用通俗的语言,用准确的词语.不用装饰性词语;创造新的节奏表达新的诗情;题材可以自由,不受限制;写诗要用意象,要具体确切;明确,清晰,不可含混不清;简炼,浓缩。
意象派诗歌运动曾受到日本诗歌的影响,最终转向了中国诗。
但日本诗歌在其间起了推动和媒介作用。
开始,美国诗人认为日本诗主要是徘句,徘句十分简炼,美国诗人正好可用来反抗维多利亚冗长的诗风。
但徘句过于简单,文字太少,只能表达单一的意象和瞬间的效果,这样,意象派诗人很快转向了中国古典诗歌,他们逐渐认识到日本诗只不过是"中国诗的一种形式"。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差异及原因探源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差异及原因探源摘要:中国古典诗歌与欧美意象派诗分属现代自由体诗与古典格律诗范畴。
本文从中国古典诗歌与意象派诗歌的共同点——意象入手,对二者诗学中意象的实质、意象的意义进行对比,探索二者不同艺术构思与艺术本质即二者差异的文化原因。
关键词;意象;中国古典诗歌;中国传统思维众所周知,作为意象派诗歌运动的领袖,庞德翻译、模仿的中国古典诗,并把这些作品当作他自己的创作,充分表明他对东方中国文化得认同和熔融,从中也可看出他倡导的意象派诗歌的渊源。
然而,以庞德为代表的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无论在“意象”理论的主张上还是技巧的运用上都有着各自的风格。
一、对“意象”含义的理论错位庞德提出有关“意象”的定义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也就是说,意象不是一种客观的事物,或一个普通的比喻,而是具有高度威摄力的“复合体”。
能在瞬间呈现给人突然解放的感觉,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然的感觉。
关于意象主义诗歌中“意象”的内涵有以下三点至关重要:首先,意象派诗人非常重视意象的形象性,这是最基本的。
庞德曾经从语言表达的角度说过:“不要用类似‘宁静的朦胧的国土’那种措辞。
那会使意象索然无味,使得抽象与具体混杂起来。
其所以产生这类词句,是因为作者没有意识到自然的事物总是适当的象征。
避免抽象。
”其次象征派诗人重视意象表现的直接性。
1913年弗林特撰写的《意象主义》一文中宣布意象派的主张,其中一条便是“对于所写之‘物’,不论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都用直接处理的方法。
”而关于“直接处理”的内涵,庞德后来进一步说:“人们说‘直接处理’仅仅是指这样的意思:人们在获得意象之后,便不再将它同装饰品放在一起。
”也就是说,对既得意象的表现不能矫揉造作,而要简洁明快。
以便意象表现得更加明晰。
最后,意象派诗人认为诗人使用情感把握事物形成意象。
庞德说“情感力量产生意象。
”这就指出了意象产生的根源——它是诗人情感力量产生的根源。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差异的文化阐释

意象派诗与中国古典诗歌差异的文化阐释吴晟一20世纪初兴起于西方诗坛的英美意象派(Imagism)诗,直接渊源于中国古典诗歌,但从理论和创作实际来看,两者在意象经营、传达视角、诗旨义项和审美效应上却有较大差异。
艾兹拉·庞德在《意象主义者的几个“不”》中给“意象”定义为:“在一刹那时间里呈现理智和情绪的复合物的东西。
”[1]又在《关于意象主义》中将意象分为两种:主观的——“它们被吸收进大脑熔化了,转化了,又以与它们不同的一个意象出现”;客观的——“攫住某些外部场景或行为的情感,事实上把意象带进了头脑;而那个旋涡(中心)又去掉枝叶,只剩下那些本质的、或主要的、戏剧性的特点,于是意象仿佛像那外部的原物似地出现了”。
据此,意象派建立了六条创作原则,其中两条是:“1.运用意象把握具体细节,扬弃含混不清的泛泛之论。
2.务求诗歌的坚实与清新,摈弃笼统的含混。
”可见,意象派只是舍弃那些与中心意象无关的词语,甚至抽掉连接意象的词;意象的高度浓缩也只是“去掉枝叶,只剩下那些本质的、或主要的、或戏剧性的特点”的锤炼,最终目的不是使意象模糊化,而是使它更加坚实与清新。
所以庞德极力贬低和反对意象的象征作用,他说:“象征主义者的象征有固定的价值,像算术中的数目,像1,2和7。
意象主义的意象有着可变的意义,像代数中的a,b,x……”如他的创作示范《地铁车站》:“人群中涌现的那些脸庞/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据说原稿30多行,最后删定仅剩下这两句。
“脸庞”和“花瓣”为诗中两个基本意象,是诗人努力捕捉“瞬间,一件外向和客观的事物使自己改变了、突变入一件内向的主观的事物”,再现诗人步出地铁车站那瞬间的美感经验:在阴暗潮湿的地铁道里,突然瞥见几张美丽的脸庞,仿佛抬头之间从湿黑枝头发现几片花瓣。
由此看来,意象派不仅消解了诗中的个体主体性,完全采取局外人的零度传达视角,而且其追求所谓“绝对不用任何无助于表现的词”的高度浓缩,并非为了扩大意象的张力,从《地铁车站》看,“脸庞”与“花瓣”两个基本意象,即使熔化了诗人的理智与情绪,但充其量只是通过两个意象的并置、映衬使得它们更加坚实与清新,以唤起读者对二者之间相似点的注意而已,倒是像算术中的1,2和7,有固定的价值,根本不像代数中的a,b,x,有着可变的意义,诗旨也比较单纯。
中国古典诗歌和西方意象派诗歌的比较

治英美诗坛感到不满 。 他们反对诗歌中含混的抒情 、 陈腐的说 教 、 象的感慨 , 抽 强调诗人应 当使用鲜 明的意象描写具体 的对 象 , 助意象构建完成诗歌创作。他们创作历史不长 , 借 成果不 大。 但影响深远。 明确将“ 意象 ” 一词 引人文学审美范畴的是美
的先 河 。
写 其事 。某 一 物 象 在 作 者 看来 已经 具 备 了能 够 表达 他 的 情感 的 特质 , 便直 接 加 以运 用 , 使这 一个 意 象 直 射 出感 情 来 。 这类 直 观意 象 在 我 国 的 诗 歌创 作 中是 十分 常 见 的 。 弃 疾 的词 《 辛 西
思》 与其 有 异 曲 同 工之 妙 。 枯藤 老树 昏鸦 , 桥 流 水 人 家 , 小 古道 西风 瘦 马 。 阳西 下 , 夕
断 肠人 在 天 涯 。
这 首小 令 很 短 , 共 只 有 五 句 二 十 八 个 字 。 描 绘 出 一 一 但却
幅 凄 凉动 人 的秋 郊 夕 照 图 ,并 且 准 确地 传 达 出旅 人 凄 苦 的 心 境。
归 纳 起来 , 中 国古 典诗 歌 对 意 象 派 的影 响 主 要 有 以下 几
个方面 :
象非诗 ”抽象的思想应当通过具体 的物象暗示出来 。庞德的 。
诗 歌 《 地铁 车站 》 现 了 自己 的 主 张 。 在 实 第 三 . 中 国古 典 诗 歌 和 意 象 派 诗歌 在 对 意 象 的组 合 上 有
(文心雕龙一 《 神思》 , ) 观朝王廷相提出“ 夫诗贵意象透莹” 。在
西方“ 意象 主义 ” 词 直 接 来 源 于法 国 的绘 画用 语 。 O世 纪初 一 2 的伦 敦 , 一批 年 轻 诗 人 对 后 期 浪 漫 主 义 ( 即维 多 利 亚 诗 风 ) 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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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毅衡
意象派,是本世纪初由一些英美青年诗人组成的诗派,一九一O——一九二O年左右活动于伦敦。意象派历史不长,创作成果不大,却造成巨大的影响,尤其在美国,这影响至今没有消失。因此,意象派被称为“美国文学史上开拓出最大前景的文学运动”①,很多文学史著作把它作为英美现代诗歌的发轫。
意象主义,是这批青年诗人对后期浪漫主义(即所谓维多利亚诗风)统治英美诗坛感到不满,在多种国外影响之下开创出来的新诗路。他们反对诗歌中含混的抒情、陈腐的说教、抽象的感慨,强调诗人应当使用鲜明的意象——描写感觉上具体的对象——来表现诗意。
同样的“脱节句”也出现在李白古风第十四首(庞德改题为《边卒怨》)的译文之中。“荒城空大漠”一句被译成:
荒凉的城堡,天空,广袤的沙漠。
这可能是原文“空”字过于难解而逼出来的翻译法。不管庞德的动机是什么,这样解除了句法环节只剩下名词的诗句,对于句法标记十分明确的印欧语系各语言,的确是叫人瞠目结舌的新东西。
丝绸的窸窣已不复闻,
尘土在宫院里飘荡,
听不到脚步声,而树叶
卷成堆,静止不动,
她,我心中的快乐,长眠在下面;
一张潮湿的树叶粘在门槛上。
这最后一句显然是个隐喻,但采用了奇特的形式,它舍去了喻体与喻本之间任何系词,它以一个具体的意象比另一个具体的意象,但二个意象之间相比的地方很微妙,需要读者在想象中作一次跳跃。庞德称他在中国诗里发现的这种技巧为“意象,叠加”(Supes-position),《地铁车站》就是袭用这种技巧的,因此有的文学史家称这首诗是应用中国技巧的代表作品。19
这本译诗触发起英美诗坛翻译、学习中国古典诗歌历久不衰的热潮。意象派后期挂帅人物、美国女诗人爱米·洛威尔邀人合译了中国古典诗歌一百五十首,于一九二O年出版《松花笺》(Fir—F1ower Tablets),爱米·洛威尔直到临死还在计划继续译中国诗。在庞德译诗出版后的五年之内出现的中国古典诗歌英译本,至少不下十种。文学史家惊叹,这些年月,中国诗简直“淹没了英美诗坛”。④
三、“意象叠加”
然而,意象派师法中国古典诗歌还学到更多的法宝。
一九一一年某一天,庞德在巴黎协和广场走出地铁,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张张美丽面容,他怦然有所动。想了一天,晚上觉得灵感来了,但脑中出现的不是文词,而是斑驳的色点形象。他为此写了三十行诗,不能尽如人意;六个月后,改成十五行,仍不能满意;一年之后,他把《地铁站上》这首诗写成目前的形式:只有二行。
人群中出现的这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这首极短的诗,是意象派最负盛名的诗作,“暗示了现代城市生活那种易逝感,那种非人格化。”16从诗的意象本身看不出这种“暗示”,这些丰富的联想大部分产生自这首诗奇特的形式。
有人认为这首诗是学的日本俳句17,这只是从表面上看问题,实际上这种技巧是从中国诗学来的。早在得到费诺罗萨的笔记之前,庞德就对中国诗如痴如醉,那时他从翟理斯的《中国文学史》中直译的诗歌译文中找材料进行改译。让我们将他改译的一首诗逐字反译成现代汉语:18
东方诗歌(中国古典诗歌、日本古典诗歌)对意象派起了很大影响。日本文学界对意象主义及其日本渊源作了很多研究工作,而对意象派所受的中国诗歌影响我们至今没有加以研究。实际上,意象派受中国古典诗歌之惠远比受之于日本诗者更为重要。
开风气之先的是意象派前期主将埃兹拉·庞德。一九一五年他的《汉诗译卷》(Cathay)问世,这本仅有十五首李白和王维短诗译文的小册子,被认为是庞德对英语诗歌“最持久的贡献”②,是“英语诗歌经典作品”③,其中《河商之妻》(即李白《长干行》)、《南方人在北国》(即李白《古风第八》)等篇章脍炙人口,经常作为庞德本人的创作名篇而选入现代诗歌选本,美国现代文学史上也常要论及,从而使庞德从T.S.爱略特手中得到“为当代发明了中国诗的人”的美名、一个国家的现代文学受一本翻译诗集如此大的影响,这在世界范围内是很少见的事。
庞德的错误之所以是“幸运”的,其第二个原因是,从汉语文字学称为“会意字”的那一部分字的象形构成中,的确能够发掘出新鲜而生动的意象。让我们看意象派诗人弗莱契描写黄昏的诗句:
现在,最低的松枝
已横画在太阳的圆面上。
《蓝色交响乐》第五章
显然,他是从“莫”(暮)字中得到启发。类似的例子使评家说他写此诗时“处在中国诗决定性的影响之下”⑩。
庞德虽然把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主义”的原因搞错了,但他的错误是个幸运的错误,他的直觉是正确的,他敏感地觉察到中国诗是意象派应该学习的范例。不少中国古诗,尤其是唐诗,的确是浸泡在意象之中。我随便举一些选本必录的名诗为例:刘长卿《送灵彻》,韦承庆《南行别第》,韦应物《滁州西涧》,张继《枫桥夜泊》,杜牧《山行》、《寄扬州韩绰判官》,温庭筠《咸阳值雨》等等,这些诗都可入意象派诗集。我们可以发现唐诗中的“意象诗”大多是绝句,律待起承转合结构分明,往往必须从具体意象“拔高”,而绝句比较自由,可以只在意象上展开。宋之后,以理入诗,“意象诗”就少了。同样情况也在词中出现:小令比长调多“意象诗”。
意象派从中国古典诗歌学到的技巧可以归结为以下三点:
一、“全意象”
庞德对汉语文字学的无知引出非常有趣的结果。当时庞德对汉字可以说目不识丁,他是根据一个研究日本文学的“专家”费诺罗萨死后留下的对汉诗逐字注释的笔记进行翻译的。据费诺罗萨的观点,中国诗中的方块字仍是象形字,每个字本身就是由意象组成的,因此中国作家在纸上写的是组合的图画。例如太阳在萌发的树木之下——春;太阳在纠结的树枝后升起——东。这样中国诗就彻底地浸泡在意象里,无处不意象了。于是庞德找到了扫荡浪漫主义诗歌抽象说理抒情的有力武器,⑧而为意象主义最早的理论家赫尔姆的想入非非的主张“每个词应有意象粘在上面,而不是一块平平的筹码”⑨找到了有力根据。一九二O年庞德发表《论中国书面文字》(Essay on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s)—文,详细阐明了他的看法,引起学界哗然。
惊奇。沙漠的混乱。大海的太阳11。
开创了“脱节”翻译法的先例。
对于这个问题,加利福尼亚大学中国文学与比较文学副教授,华裔学者叶维廉最近作了仔细的研究。他举出杜审言的两句诗为例: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他觉得可以译成:
云和雾在黎明时走向大海,
梅和柳在春天越过了大江。
但不如译成:
云和雾
向大海;
黎明。
梅和柳
庞德认为这种叠加,才是“意象主义真谛”20一一“意象表现瞬间之中产生的智力和情绪上的复合体。”作为意象的定义,庞德的说法是错误的;意象不一定要有比喻关系,很多意象是直接描写事物的所谓“描述性意象”,更不能说只有这种形式特别的隐喻才是真正的意象。
白色
芳香的
五月
回来吧。
而庞德这首诗采用梯形写法:
忘川的形象,
布满微光的
田野,
金色的
灰悬崖
下面
是海
硬过花岩……
《大战燃眉·阿克塔孔》
在美国,“梯形诗”不是“马雅柯夫斯基体”,是威·卡·威廉斯首先在较长的诗中稳定地采用这种写法,或许应该称“威廉斯体”。
间隔、短行、梯形三种写法,同样是追求使意象“脱节”孤立起来的“聚光灯”效果,加强每个意象的刺激性,同时使人感到意象之间的空间距离。这样,显然句法联系标记保留了,但读者被引导去体会意象之间比句法关系更深一层的联系。
渡过江;
春。
为什么?因为“缺失的环节一补足,诗就散文化了。”12的确,翻译时,加上原诗隐去的环节,就是解释词之间的关系,而解释是意象派诗人最深恶痛绝的事。赫尔姆说:“解释,拉丁文explane.就是把事物摊成平面,”13因此不足取。
但问题是,中国古典诗歌是不是真正“脱节”的?大部分古典汉诗的诗句,词之间的句法关系虽然没有写出,却是明摆着的,古典汉诗的特殊句法规定不必在字面上表达这些联系,但翻译时只有补起来才是忠实于原文。例如“惊沙乱海日”一句,就连鼓吹“脱节”译法的叶维廉自己的译本中也译作:
二、“脱节”
一九一三年意象派诗人弗林特在《诗歌》杂志上发表文章,提出著名的意象派三原则,要求“绝对不用无益于表现的词”。这条过分严酷的原则,意象派诗人自己也无法贯彻初衷,所以后来再不见提起。但是汉语古典诗歌,由于其特别严谨的格律要求以及古汉语特殊的句法形态,往往略去了大部分联结词、系词以及各种句法标记,几乎只剩下光裸裸的表现具体事物的词。这样,中国古典诗歌就取得了使用英语的意象派无法达到的意象密度。这种情况,使意象派诗人十分兴奋。但接着就出现了如何把中国诗的这种特殊品质引入到英语中来的问题。庞德这样翻译李白的诗《古风第六》中“惊沙乱海日”一句:
但是庞德不顾汉学家的批评,坚持他的看法。虽然比他早几个世纪培根和莱布尼茨就对中国字大感兴趣,但庞德搞出了对中国字魔力的崇拜。他的长待《诗章》中经常夹有汉字,好象方块字有神秘的象征意义。
但他更经常做的是从方块字的组成中找意象。《论语》的“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被他反用入诗句:
学习,而时间白色的翅膀飞走了,
惊起的沙迷乱了“瀚海”上的太阳……14
但是他却认为柳宗元的《江雪》应译成:
孤独的船。竹笠。一个老人,
钓着鱼:冰冻的河。雪。
这是不足为法的。“脱节”法只有在个别情况下是我们欣赏诗歌时的惯例,也是翻译中应使用的办法;第一种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这些诗句本来就是由孤立的意象并列而成的;第二类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些诗句一句之中压入了二个基本上各自独立的意象,它们之间有点关系,但不必要去点明,我们欣赏诗歌时,能自动把二个意象联系起来,却不一定需要弄清二者究竟是什么句法关系;第三类如上文谈到的杜审言的诗句“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隐去的环节很玄妙,不是加几个词能解决的,这就强迫我们使用“脱节”译法。我们可以猜想,庞德当初写出“惊奇。沙漠的混乱……”这妙句,是因为他在费诺罗萨笔记上只看到每个字的解释,在“海”字上碰到难关而无法串解全句,这才想出的绝招。
人群中出现的这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
评者认为这是明显地想追求方块字意象脱节的效果。15另一种是拆成短行的方法,这在意象派诗人中十分盛行。而威·卡·威廉斯这首诗把每行压到只剩一个词(而且大部分是单音节词),似乎走极端,但实际上是实践了庞德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