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旧体诗诗体形式及语言技巧探析

聂绀弩的旧体诗在旧体形式中注入新的内容与词汇，形成整体风格、基调异于古人与其他今人之格律诗，语言亦别具一格，故谓之“绀弩体”。

很多人喜爱和称道聂诗，胡乔木称赞聂诗是“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1］。

也有人认为“作者才、学、养三者俱备，在不失诗学传统之法则下，而能独创一格，是为现代诗学开生面”［2］。

本文拟对聂诗的遣词、炼句、修辞、节律等方面进行考察，探讨其语言技巧①。

一、灵活开放的遣词特色词汇是语言的建筑材料。

聂诗在遣词上颇具特色，名词、动词、形容词、数词和虚词等都灵活入诗，运用各有特点；口语词、方言词、音译外来词和成语、俗语等亦自然入诗，特色鲜明，体现其词语运用的开放性。

如：“不用镰锄铲镬锹，无须掘割捆抬挑。

”（《拾穗同祖光》）连用名词列举农具，连用动词遍数农活。

这个知识分子对农活的熟悉，说明其“劳动改造”的认真和艰苦磨炼的成效，信手拈来的词汇体现了他语言功底的扎实。

古汉语词汇以单音节词为主，故语言易精炼，写格律诗亦好合律。

而现代汉语词汇以双音节词为主，特别是专有名词等，多为三音节以上。

故现代人作律诗常为多音词与格律要求之间的矛盾费脑筋。

聂诗往往不为格律所囿，很多专有名词都被他用到了诗中，联想丰富，双关巧妙。

如：“龙江打水虎林樵，龙虎风云一担挑”（《柬周婆》），巧用地名黑“龙江”省与“虎林”县，引出“水”和“樵”，并延伸到“龙虎风云”，意境阔大“一担挑”复见其豪迈。

“吾头可断申公豹，斯疾难瘳冉伯牛”（《七十》），将人名极自然地融入句子，“申公豹”与“冉伯牛”形成严整精巧的有趣对仗。

文章、著作、小说、戏剧、报纸、刊物名称等专有名词也可在聂诗中找到，而且数量还不少。

如：“不赞一词比夏游，敬观夫子著《春秋》”（《六十》），“《第一书记上马记》，绝世文章惹大波”（《怀张惟》），“《骆驼祥子》我曾耽，《茶馆》何人不讲谈”（《挽老舍》），“自笑余生吃遗产，《聊斋》《水浒》又《红楼》”（《自遣》），“长身制服袖尤长，叫卖新刊《北大荒》。

主席诗词歌宛转，《人民日报》诵铿锵。

”（《女乘务员》）其中，《第一书记上马记》是张惟一部小说的书名；罗列《聊斋》《水浒》《红楼》等书名，是因为聂绀弩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故有“吃遗产”之谑语。

有时，为迁就诗句字数，聂绀弩将书名加以改造。

如“八月乡村五月矿，十年风雨百年人”（《萧军枉过》），《八月的乡村》《五月的矿山》都是萧军的小说，在诗中被简为“八月乡村五月矿”，与“十年风雨百年人”属对。

有时，妙用书名，双关且自然天成。

如“仰望银河星欲滴，回思野草意方长”（《秦似夜话》），1940年代聂绀弩参与创办由秦似主编的刊物《野草》，以“野草”对“银河”，词性、词语结构和平仄都对得极工。

聂诗用词颇具开放性，成语、俗语以及口语词、方言词、音译外来词等，均视内容表达需要入其诗词。

如：“叱咤风云天变色，荡平阶级地留创”（《挽贺帅》），直接引用成语“叱咤风云”，以此表达战争与浩劫等具有论争性的主题［3］；“以往逢场皆做戏，从今返朴共归真”（《浩子曼意结缡》）则收稿日期：2018-06-28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 ：///jhxs作者简介：周建民，男，河南开封人，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聂绀弩旧体诗诗体形式及语言技巧探析周建民（江汉大学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武汉430056）摘要：聂绀弩的旧体诗于旧体中注入新的内容与词汇，谓之“绀弩体”。

表现为：灵活采用各类词性的词汇及语词、方言词、音译外来词和成语、俗语等入诗，体现其词语运用的开放性；对仗工稳，炼句精巧自然；精心运用某些表层形式特征明显的修辞方式，娴熟运用同字或间隔反复的手法，使得诗句的主旋律回环往复，韵律和谐；重内容表达而不拘泥于形式，在格律上常有突破，多有创新，这些创新构成了聂诗的“新声”特色；语言风格亦庄亦谐，呈现出一种多样化的辩证统一。

关键词：聂绀弩；旧体诗；诗体形式；语言技巧中图分类号：I207.25文章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6-6152（2019）03-0125-04DOI ：10.16388/42-1843/c.2019.03.017第38卷第3期2019年6月江汉学术Jianghan AcademicVol.38No.3Jun ，2019··125江汉学术总第38卷将成语“逢场做戏”“返朴归真”无痕化用于诗句中；“在山评定三分鼎，出水才看两腿泥”（《雪峰以诗见勖依韵奉答》）将俗语“出水才看两腿泥”作为“在山评定三分鼎”的对句，妙极。

聂绀弩为湖北京山人，诗中也偶现京山方言词语，如：“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

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荐牧夫家。

”（《放牛》）“请看天上九头鸟，化作田间三角猫”（《周婆来探后回京》），“放牛娃”“稿荐”“三脚猫”均为湖北部分地区的方言词语，“稿荐”是草编的褥子，“三脚猫”喻蹩脚之物或技艺不精之人。

“九头鸟”之词，亦见湖北特色：写童年事，用方言词，乡音与乡忆乡愁相映，内容与形式相得益彰。

虚词入诗在聂诗中较多。

句首、句中、句尾都有，且多在上下句的相同位置互相呼应。

如：“翘首西郊微怅怅，香山别近廿年么？”（《王莹遗著〈宝姑〉问世》）“莫道落花重上树，且邀明月共衔杯”（《出狱》），“别矣西湖灵隐寺，放诸香阜鬼愁峰”（《赠巨赞》），“北海今朝飞雪矣，先生当日有裘乎？”（《瘦石画苏武牧羊》）现代汉语虚词与文言虚词在聂诗中都得以灵活运用，如：“开会百回批掉了，发言一句可听么？”（《怀张惟》）“旨酒能尝斯醉矣，佳肴信美况馋乎”（《画报社鱼酒之会赠张作良》），“难寻布底棉鞋了，尚着条花睡裤乎？”（《除夜怀查九》）或都是现代汉语虚词，或都是文言虚词，或一古一今两个虚词配合使用，别有情趣。

聂绀弩在旧体诗里还大量运用音译外来词，这种开放性是聂诗词汇最大的特色之一。

如：“唐吉诃德休惊诧，织女机边一纺轮”（《风车式收割机》），“费尔巴哈唯物论，偶因一挫展难开”（《重禹六十》），“刚见论争通俗化，忽惊名列索维埃”（《雪峰六十》），为调平仄将通行的译名“苏维埃”变为“索维埃”。

再如：“披吾被，背《加皮塔尔》，鱼跃于渊”（《沁园春·赠木工李四》），“十载班房《资本论》，一朝秦镜白头翁”（《八十》），《加皮塔尔》是《资本论》（The Capital）的音译。

此二例根据具体上下文，分别用了《资本论》的音译和意译两种形式。

拉丁字母偶尔也被聂绀弩置于汉字的序列写入诗里，极为有趣。

如：“嵩衡泰华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九日戏柬迩东》），“奇书一本阿Q传，广厦千间K字楼”（《岁尾年头有以诗词见惠者赋谢》）等。

聂绀弩在诗中还以拆词、別解等形式创造性地运用词语。

如：“水上烟囱陆上囱，汉阳秋树绿葱茏”（《桥上望江》），将“烟囱”拆开来单用“囱”；“拖拍有女英皇道，艳福今年处士家”（《六三元旦柬慎之》），古时候称有德才而隐居不愿做官的人为“处士”，作者自注“处士作处女相对语解”，将“处士”别解，赋予新义。

二、精巧自然的炼句技巧聂绀弩喜作律诗，现存诗词大多为律诗。

自谓“觉得对对子很好玩，且有低回咏叹之致，于是改作律诗，但做得很少，在北大荒主要的是古风”，“七律则是回北京之后，买了一些名家诗集读、抄、背，请朋友指导之后才正式做”［4］。

一般写文章可说遣词造句，写诗则谓之锤词炼句，律诗之对仗句更须反复锤炼。

聂诗中律诗的对仗句很多都精巧工稳，如：“大风背草穿荒径，细雨推车上小桥”（《柬周婆》），令人不禁想起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里的名句“细雨骑驴入剑门”。

“搜来残雪和泥捧，碰到湿柴用口吹”（《地里烧开水》），趋向动词“来”对“到”，“邈矣双飞梁上燕，苍然一树雪中蕉”（《柬周婆》），虚词“矣”对“然”均工巧相对，韵亦铿然。

聂诗炼句最大的特点在于擅从不对处炼对句，使人初视之似不可对，细思之则觉有理而巧妙，有味且悠长。

如：“丈夫白死花岗石，天下苍生风马牛”（《挽毕高士》），初看，“白死”与“苍生”似不可对，“死”“生”单看是动词，但“苍生”却是名词，与动词性的“白死”根本对不上。

不过细想倒也合律，从字面上看，可以认为“白”“苍”是形容词，“死”“生”是动词，且意义相对。

这类对仗也体现了聂绀弩的语言智慧。

与工稳精巧相对，聂诗中有些诗句又纯以口语入诗，语极自然，明白如话，也是炼句的另一种境界。

如：“丹丹久盼过中秋，香港捎来两罐头”（《中秋寄高旅》），“四岁女儿闲不住，画个黑猫妙矣乎”（《永玉家》），“三十几年老朋友，百千万事与商量”（《挽高树颐》）等。

三、娴熟工巧的修辞方式诗是形象思维的产物。

聂诗注意运用修辞手法，使得语句形象，表意生动。

如：百事输人我老牛，惟馀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推磨》）“春雷隐隐”“玉雪霏霏”以大喻小，是极生动的比喻，不仅形象贴切，而且意境阔大。

“把坏心思磨粉碎”运用比拟中的拟物之法，赋无形的思想于可触可磨之形。

再如：东风今已压西风，春在文园艺圃中。

众鸟争喧花里笑，百花齐放鸟喧中。

呼兰河畔花成浪，越秀山边鸟作钟。

万紫千红犹有恨，恨无叶紫与萧红。

（《萧红墓上》）运用双关手法以乐景写哀，浓墨重彩渲染出百花齐放、众鸟争喧的文园艺圃，令人欢欣，但是万紫千红之中犹恨缺了叶紫与萧红。

“叶紫”与“萧红”的双关之义，让读者仿佛见到万紫千红之中叶紫、萧红的美好形象，使人对两位作家顿生缅怀之情。

聂诗精心运用某些表层形式特征明显的修辞方式，在··1262019年第3期周建民：聂绀弩旧体诗诗体形式及语言技巧探析字面形式上显得十分工巧。

如聂诗对同字及间隔反复的手法运用娴熟，使得诗句的主旋律回环往复，韵律和谐，念之口舌生津，回味无穷。

如：“无谔无嘉无话喊，越追越远越心灰”（《马逸》），“无”“越”凡三往复，使诗句的音乐感更为悠长。

“驴背寻驴寻到死，梦中说梦说成灰”（《重禹》），“寻”“驴”“说”“梦”的反复更似两组旋律构成和声，往复回旋交响，余音绕梁，读来真是一种艺术享受。

再如：“杜若洲边无杜若，陶然亭畔且陶然”（《端午节陶然亭诗会因病未赴会率成一律》），与文天祥的名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可谓异曲同工。

聂诗中运用顶真手法的诗句，亦令人叹为工巧精致，如：“酒不醉人人怎醉，书诚愚我我原愚”（《赠梁羽生》），“为父不仁仁不父，弄真成假假成真”（《无题》），“老牛舐犊犊呼母，春水黏天天在池”（《放牛》）等。

聂诗对复叠手法的运用，则营造出一种缠缠绵绵的意境：“生生死死万人同，二十年前姓字通”（《赠海果》），“两两花开桥堡月，双双人到月宫桥”（《武汉大桥》），“鸟啼山客睡初醒，雨雨风风昨夜惊”（《〈花城〉以迎春为题索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