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节选一：自传体抒情小说的自我探询

1 身体的激情与文体的创造 ——论五四小说身体话语的文体表征 20世纪初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和白话文运动无疑为中国现代小说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中国现代小说的发展铺平了道路，从而开启了一段崭新的历史。作为这场运动的领袖，胡适在《谈新诗》中倡导“诗体大解放”，这使文学形式的革命更进了一步。五四时期，从思想解放、人的解放到个性解放侧重的是文学在思想意识领域的解放，但与之相对应的文学形式的解放也不容忽视。 五四小说文体的创新源于作家磅礴的激情。五四文学从白话文的语言形式变革到文学的表现形式的创新都有发展。在诗歌方面提倡破除格律，创造“新诗”；在小说方面，经过改革的新小说也有了突破性的发展，自传体抒情小说、书信体小说、日记体小说，甚至还有散文体小说和随笔体小说等等，均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因为“形式上的束缚，使精神不能自由发展，使良好的内容不能充分表现。若想有一种新内容和新精神，不能不先打破那些束缚精神的枷锁镣铐。”1虽然胡适谈论的是新诗，但是对小说文体的革新也是适用的，而且他也明确地提出过文学要想“运输”“新思想新精神”，就必须“先要做到文字体裁的大解放”。正是因为文体的大解放，才能使小说家自由选择适合自己表达方式的文体，从而容纳更为广泛的内容，也因此拓展小说的表现空间。此时，五四小说已从“写什么”让位于“怎么写”，又从“怎么写”过渡到了“怎么说”，从而“怎么说”就“怎么写”。这看似拗口的发展过程实际说的是小说创作应该服从“内心的要求”和感情的需要，这样，文体就不再是对作家的约束性力量，而成为了可以自由创造的新形式，其唯一需要服从的法则就是情感，庐隐在论及自己的小说创作时说：“激情于中，自然流露于外，不论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人’，总而言之，心声而已。”2也正因为五四作家文体观上的共识，所以五四知识分子不断的创造新的文体，并成为一种时尚潮流，从而使五四文学蓬勃发展、活力无限。

4.2.1 自传体抒情小说的情感表达 有文学史家评论文学研究会的小说是“有人”，而创造社的小说是“有我”。这“有我”是因为创造社的小说大多是自传体抒情小说，这种小说形式兼具“自传”和“抒情”于一体，为的是可以更方便、更直接的抒发创作主体压抑不住的

1胡适．谈新诗[J]．胡适文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101

2庐隐．著作家应有的修养[J]．庐隐选集[M]．北京：百花文艺出版社，1983：25 2

激情，换句话说，是出于主体表达感情的需要。从晚清到五四短短数十年，中国人经历了从“奴隶”到“国民”再到“个人”的凤凰涅槃般的蜕变，小说出于抒发感情的需要是因为个人的出现，也就是周作人所说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为主义”。这个人的出现、个性的解放其背后隐含的是感性身体获得了解放。而自传体抒情小说的出现正是身体正式浮出历史地表的标志。 创造社的抒情小说名噪一时，尤以郁达夫的小说最为著名。他的小说常常以“我”作为故事的主人公，甚至到了令人乏味的地步，但是将其还原于五四时代的语境，其意义是巨大的。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主体常常是“我们”，第三人称叙事背后隐含的主体不是一个人，不是“我”，而是一个群体起着道德评判的作用。在此意义上，自传体抒情小说起着颠覆作用，它的“我”就是我，是个人，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充满差异、异质、多元，其表达是私人化的、感性的、情感的和欲望的，从而与意识、理性、礼教相对立，这样的写作方式就是身体化的书写范式。无论是鲁迅的《狂人日记》，还是郁达夫的《沉沦》都是这一范式的最佳表达。《狂人日记》是以一个疯癫的个人对抗“吃人”的群体，是鲁迅清醒冷峻文化人格的表达方式；而《沉沦》以“苦闷的我”为主线，喃喃述说“我”的烦恼与哀愁，“我”的“窥浴”、“我”的“自慰”，“我”的„„身体如影随形。这是郁达夫孱弱多病、内向孤僻的身体话语的展现方式。再如他的小说《胃病》，主人公仍然是“我”，而故事内容与其说是叙事不如说是抒情，“我”抒发“我”的“孤冷和可怜”，“我”的“病”，“我”的痛苦，“我”的„„在这里群体隐匿起来，“我”被无限放大，“我”的痛苦与哀愁就是整个世界。 刘小枫指出，小说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个体偶在的喃喃叙事，就是小说的叙事本身，在没有最高道德法官的生存处境，小说围绕某个个人的生命经历的呢喃与人生悖论中的模糊性和相对性厮守在一起，陪伴和支撑每一个在自己身体上撞见悖论的个人捱过被撕裂的人生伤痛时刻。”3这就是现代小说的本质属性，也是现代小说区别于古典小说的唯一标志。还有哪个时代的人比五四人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撕裂”，什么是“伤痛”，什么是“悖论”？如果说小说的本质是对存在的探究，那么小说的功能就不是社会的、政治的、历史的，而是对现代人的审美救赎和终极关怀，是对人的生存意义的探询，从而“寻求在不确定的人生可能性中可能生活得幸福的条件”4。于是，我们就可以理解郁达夫的不厌其烦的作为“我”的述说，这种述说方式不是灵魂言说的方式，而是身体的言说方式，

3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163

4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7：163 3

因为它与人的情感和情绪息息相关。人固然因时代、种族和环境有着各式各样的差别，但人在语言、身体和性欲等方面是相通的，这是人与人之间进行交流与沟通的基础和前提，关于灵魂的话题需要理性思辨或宗教信仰，但是关于身体的话题我们只需要体验和感受。这就是自传体抒情小说的价值之所在。它的诞生源自身体的激情，反过来，身体的激情造成了小说这一种体裁就爆发出多样化的存在，而自传体抒情小说只是其中的一种。 郁达夫的小说，除了“我”，还有“他”，还有于质夫、伊人、C夫人等等，但是每一个都面目不清，出生、籍贯、确切年龄、生平经历„„都不确定，只不过是被换名了的“我”，郁达夫以表达感情（抒情）为目的，因此特意忽略其他细节。因此，有文学史家指出：“五四是一个启蒙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抒情的时代”5。从这个意义上说，五四文体的创造是以情感为基轴的，身体的激情是导致文体多样化的根本原因。以第一人称“我”来叙事是自传体抒情小说的标志，美国学者白之认为：“1917年文学革命之后几年发表的小说最惊人的特点倒不是西式句法，也不是由于忧郁情调，而是作者化身的出现。”6“我”是一个充满激情、充满喜悦的血肉躯体，这正是尼采透视主义的明证。五四小说对“我”的普遍采用，源于“五四”时期人的发现与解放，五四知识分子在“五四”后期从最初的激情澎湃已经滑向悲观、失望、孤独和彷徨之中，从释放激情转变到宣泄情绪，他们要“自我暴露”，他们要“自我表现”，于是，第一人称“我”的叙事成了主流。“我”在小说中有两种处境：一是“我”作为见证者“看”故事的发生。如庐隐《象牙戒指》等；二是“我”是故事的中心，如王统照的《湖畔儿语》、冰心的《两个家庭》等。 现在我们有必要追溯一下“抒情小说”的由来。最先运用这一概念的是周作人，他于1920年2月29日在介绍爱罗先珂的《马加尔的梦》和库普林的小说《晚间的来客》时指出：“这抒情诗的小说，虽然形式有点特别，但如果具备了文学的特质，也就是真实的小说。内容上必要有悲欢离合，结构上必要有葛藤，扬点与收场，才得谓之小说。这种意见，正如十七世纪的戏曲的三一律，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7明确“抒情小说”概念的是1921年的刘大白和郑振铎。第一次从事自传体抒情小说创作的就是郁达夫。1921年小说集《沉沦》的出版标志着自传体抒情小说作为一种新的小说体裁正是在中国着陆，它源自日本“私小说”和

5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1：299

6[美]白之．白之比较文学论文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155

7周作人．晚间的来客[J] ]．新青年[N]．1920（5） 4

欧美浪漫主义。其后，庐隐也加入到这一阵营中来，而《海滨故人》就是其代表作。此后，自传体抒情小说沿着历史的轨迹不断向前发展。至于这种自传体抒情小说所起的作用，可以用米兰·昆德拉的话来回答：“现代社会使人、使个体、使一个思想着的自我成了世间万物的基础。从这样一个新的世界观出发，产生了一种新的艺术作品观。它成了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的独特表达。正是在艺术中，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得以实现，得以确立，得以找到它的表达、它的认可、它的荣耀、它的里程碑。”8

4.2.2 日记体、书信体小说的自我探询 如果说，第一人称“我”在自传体抒情小说中起着释放激情、宣泄情绪的作用的话，那么日记体、书信体小说则将以“我”为主线的叙事方式向更加内在化、隐秘性层面推进了一步。这样的目的何在？ 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一书中把日记体、书信体小说称为第一人称的变格。9书信体、日记体小说在五四小说中比重很大，除了直接以日记、书信为小说的形式外，还有一些其他叙事结构加入日记、书信的内容。显而易见，日记、书信是私人的文体形式，私密性是其最大的特点，能共同分享书信和日记的都是亲密的人，正如身体。日记体、书信体小说的重要特点就是对自我的探询，这也是现代小说存在的理由之一。米兰·昆德拉曾下过一个这样的论断：“任何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关注自我之谜„„自我是什么？通过什么可以把我自我？这是小说建立其上的基本问题之一。”10经历过痛苦、迷茫的思索之后，五四小说家找到了这样的把握自我的方式，即书信体、日记体小说。五四小说家创造这种文体，正是因为急欲抒发刚刚觉醒的“自我意识”，而这是适合表达他们身体感觉的最佳文体形式，尤其是女性小说家，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五四女作家的日记体、书信体小说创作成果斐然11，光冰心的书信体、日记体小说就有：《一个军官的笔记》（日记体小说）、《离家的一年》、《烦闷》、《超人》（夹有书信的小说），《疯人笔记》（日记体）、《遗书》（书信体）、《悟》（书信体）；庐隐的有：《或人的悲哀》(书信体)、《丽石的日记》（日记体）、《海滨故人》（夹有书信）、《蓝田的忏悔录》（日记体）、《一个情妇的日记》（日记体）、《归雁》（日记体）、《象牙戒指》（夹有书信和日记）；冯沅君的有：《隔绝》（书信体）、《隔绝

8[捷克]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84

9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88

10[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董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29

11钱学琴．论五四女作家书信体、日记体小说[D]．扬州：扬州大学，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