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钟书诗学思想指导下《宋诗选注》的选目标准

论钱钟书诗学思想指导下5宋诗选注6的选目标准李丽一、5宋诗选注6选目背景及诗学思想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策划准备出版一套/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0,丛书中有一本为5宋诗选注6,在寻找合适的作者人选。

当时任文学研究所所长的郑振铎亲自点将,请钱钟书先生编选宋诗。

由于受明代中叶/七子0排斥宋诗及其他历史原因的影响,宋代文集散佚严重。

而/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著名人物曾轻视宋诗,影响所及,有的文学史著作中竟视宋诗为乌有。

0所有这些,使得学者熟悉宋人诗集,并非是易事。

而郑先生认为/五四以来的学问家中,广泛而深切认识并研究宋诗的人寥寥可数,人才难得。

0可见郑先生对钱钟书先生对于宋诗学识的肯定和赞许,认为钱先生就是这寥寥可数宋诗探究的难得人才。

钱先生历时两年完成这项工作,1958年,5宋诗选注6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这本书出版后,引起广大学者和读者的广泛关注。

钱先生是集学者、才人于一身,融古今中外为一体的一代宗师。

加之,钱先生师友中交游最密、酬唱最多者皆学宋,濡染相薰,使他偏嗜宋诗。

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5谈艺录6,就有相当篇幅论述宋代诗人及作品,提出许多前人不曾提出过的问题,对于一些历来颇多争议没有定论的问题,提出超越前贤的创见。

而5槐聚诗存6的特色和风格更是与宋诗一脉相承的,比如尚运典、善于创新、喜用动词和虚词等。

由此可见,钱先生对于宋诗的掌握与喜爱,对于宋诗独特风格与价值的肯定。

在此基础上,钱先生以其诗学思想为理论依据,来筛选宋诗。

钱先生的诗学思想有对陈衍老先生思想的继承与创新,陈衍先生提出/三元0说,认为/诗不分唐宋0,及唐宋诗不存在优劣的问题,而是一种继承与发展的关系,钱先生直承这一思想,并进一步指出宋诗是在继承的同时,又有所创新。

而陈衍先生在创作与论诗中,力图整合唐宋诗,还提出:/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0的诗学理论,即集唐、宋诗之长,使学人之才力与诗人之性情完美结合。

而钱先生在写诗与选诗中,都力图做到这一要求。

5宋诗选注6就是这一理论的实践,并非钱先生用唐诗的审美取向来衡量宋诗,而是他注意到宋诗在继承唐诗的基础上形成了有别于唐诗的独特风貌。

如他在5谈艺录6中所说的唐宋诗不是以朝代来区分,而是/体格性分0之不同,真正做到了尊唐诗亦肯定宋诗的价值。

在这个大前提下,他还兼顾了/诗可以怨0这一诗学主张。

1981年,钱钟书先生发表了5诗可以怨6一文,他以博古通今的学识和汇通中外的眼光对/诗可以怨0进行了学理上的精辟论述,从而使这一长期未得到肯定和彰显的诗学命题凸显出来。

/诗可以怨0这一诗学思想在其诗作5槐聚诗存6中也随处可见。

通读5槐聚诗存6,总觉得其中充满了一种抑郁之气,杨绛先生就说/5槐聚诗存6的作者是个-忧世伤生.的钟书0。

在诗集中很少找得到钱先生在小说和散文中的幽默、调侃、嘲讽之语,诗集中发挥了/诗可以怨0/好音以悲哀为主0的功能。

在5宋诗选注6中更是有相当数量的/怨0诗,或是抨击时政或是反映人民疾苦。

有部分学者认为钱先生的5宋诗选注6虽有它的价值,但由于受当时社会政治风气的影响未能表现清楚钱先生的诗学观念,指责其附会于社会风气,选了大量反映人民性的作品。

学者受当时社会风尚影响是不可避免的,但钱先生是位相当聪明的学者,看似契合了社会风气,实际上是他的/诗可以怨0这一诗学观念的反映。

所以,5宋诗选注6并不是完全是受特殊的政治环境及时代风气的影响,更不是以唐诗的审美取向来评估宋诗,而是以/诗分唐宋0/诗可以怨0诗学思想为纲领,以/神韵0说这一观点为绳,兼顾宋诗/尚理0/以故为新,以俗为雅0特点选宋诗的。

钱先生选宋诗不依傍前人,他是在大量查阅宋代诗学文献的基础上进行精心的选择。

今人选注古典诗歌,一般都不太重视/选0,只是把前人宋诗选本中的作品按自己的需要,进行新的组装拼合,既不可能发现、挖掘出新的作品,更缺乏原创性和新鲜感,学术含量微乎其微。

而他没有从选本到选本,而是从各类总集、别集中直接选诗,几乎把宋人集子都看完了。

0在5全宋诗6问世以前,这应该是很难实际操作的理想化要求,但钱先生把理想变成了现实。

要求在近25万首诗中选出377首,应该说是相当困难的。

但钱先生冲破了选宋诗的重重难关,使5宋诗选注6这个选本,充分体现了宋诗的价值及特色。

二、5宋诗选注6的选诗标准钱钟书先生的5宋诗选注6是一本享有相当声誉的古代诗歌选本,选诗精当,注释要言不烦,且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给读者以联想和启发。

但是因为5宋诗选注6出版于那个/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0的特殊年代,所以对其选诗标准学界有所争议。

其实钱先生在5宋诗选注#序6中,明确提出了自己的选诗标准,即著名的65近现代文学研究66/六不选0:/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

大模大样的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也不选,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诵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也不选。

0首先,以作品的艺术价值为标准。

从这/六不选0原则可见,钱先生不是直接提出自己的选诗标准,却从/不选0的角度加以含蓄地表达,如果联系当时的文艺风尚,钱先生借提出否定命题来达到间接提出肯定命题的良苦用心,便不难理解。

即便是这样,5宋诗选注6出版,还是遭到了围攻,被指责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和/艺术至上主义0。

由此可见,钱先生筛选宋诗的标准实际上就是以其艺术价值为其基本标准。

任何文学作品,都应该以生活作为创作的源泉,应该对生活作真实的描绘与反映。

诗歌也是如此,如梅尧臣5田家语65汝坟贫女6二诗描写了当时抽点弓箭手的惨状。

然后,钱先生在注中引了司马光的5论义勇六劄子6来证明梅尧臣描述了的历史与事实无二,史与诗可以相互印证,但史只是记载这一事件的文件,而诗歌是把/史实经过一番提炼和剪裁,把它表现得更集中、更具体、更鲜明,产生了又强烈又深咏0的艺术效果。

以上两首诗虽反映了人民所遭受的兵役、徭役和赋税的惨状,折射出当时的社会情况,但诗人赋予这种惨状以艺术形象,而不是枯燥粗糙的平铺直叙。

再有,诗歌虽然要反映现实,但是作者进行创作时可以艺术想象,要求对生活进行提炼、概括与升华。

钱钟书先生认为诗歌有反映现实的社会功能,但它又高于现实。

诗歌要对现实进行艺术加工,实现其艺术的审美价值。

中唐以来的/以文为诗0导致宋代诗人好用事,善用典。

那么,如果运用得当,可以使诗歌所蕴涵的内容更丰富,情感更深刻,为宋代诗人开拓了创作的道路,使宋代出现了很多佳作。

如王安石5书湖阴先生壁6的后两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0,钱先生在注中曰:/-护田.和-排闼.都从5汉书6里来;整个句法从五代时沈彬的诗里来,所谓-脱胎换骨.。

可是不知道这些字眼和句法的-来历.,并不妨碍我们了解这两句的意义和欣赏描写的生动;我们认为-护田.-排闼.是两个比喻,并不觉得是典故。

所以这是个比较健康的-用事.的例子,读者不必依赖笺注的外来援助,也能领会,符合中国古代修辞学对于-用事.最高的要求:-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

.0而黄庭坚往往为了追求新奇,在诗句中堆砌典故。

如5赠柳展如6云:/圣学鲁东家,恭惟同出自。

乘流去本远,遂有作书肆。

日中驾肩来,薄晚常掉臂。

徒嚣终无赢,归矣求己事。

0虽用僻事,意实浅近,/味同嚼蜡0,这是违背文艺的审美标准的。

另外还有宋代的道学诗,以理为诗,将封建理学纳入诗中陈腐不堪;再如宋初的西昆派作品,只是卖弄学问典故,这都是5宋诗选注6所唾弃的,所以一首不选。

钱先生对艺术要求极严极苛,他要求艺术的完整性。

5宋诗选注#序6明确指出/有佳句而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0,所以5宋诗选注6里/割爱0了许多有句无篇的诗作。

如杨万里5小池6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0之句,是杨万里触景有感而作,景中蕴涵理趣,可谓体现诚斋做诗特色的佳句,但从全诗来看,则颇嫌其章句不匀称,自然只能/割爱0。

钱钟书先生却有自己的标准。

他从诗歌的艺术价值与创新角度作出评判,认为这首诗虽沉痛,充满浩然正气但用典颇繁,用语慷慨但意多重复,使全诗意象、风神有不和谐之处。

此类作品很多,像林逋5梅花6、王安石的5明妃曲6、文天祥5过零丁洋6等等,皆是有佳句而无佳篇,由此可见钱先生重视艺术的完整性。

其次,艺术的继承与创新。

就诗歌本体而言,创新,是诗歌创作中一个永恒常青的诗学命题。

俄国文豪托尔斯泰说过愈是诗的,愈是创造的,也可以反过来说,具有创造性的诗歌才是好诗。

只要是真正的诗,总要给人的思想感情以新的启迪,同时在艺术上也给人以新鲜的美学享受。

钱钟书先生论诗,他的基本点和出发点就是/创新0。

那么,他选宋诗,/创造性0无疑也是一条重要标准。

宋代诗人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句,在前人的基础上对语、意、境、象进行点化、翻新、深化诗境。

如宋人所推崇的/脱胎换骨、点铁成金0/以俗为雅,以故为新0就是这方面的尝试,宋诗当中也出现了大量推陈出新的佳品。

如文同5织妇怨6里面的/安得织妇心,变化监官眼0化用了唐人聂夷中5伤田家6的名句/我愿君主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0但是比这首更为简洁沉痛。

像这样在继承的基础上而翻新的作品,在5宋诗选注6中比比皆是。

从以上简括的审视可以看出,他更重视/创造0好诗的基本美学素质,所以,/艺术的创造性0是其衡量诗歌的一条重要标准。

5宋诗选注6的选目,历来争议颇多,各抒己见。

虽然有其历史的局限,但钱先生以他的睿智,尽量显示其诗学观点,做到从诗歌的艺术价值与创新的角度出发去选诗。

钱先生选诗不是看诗人是否是大家,看其成就显著与否,而是注重诗歌的艺术价值。

宋代有些小诗人历来是备受冷落的,如吴涛、乐雷发、利登、罗与之、江瑞友、韩驹、汪藻、洪炎等一类不为读者所熟知的小家/新人0,而钱先生现身说法,才又使他们发放出光彩来。

经过这样严格的筛选,钱先生确实选出了一些历代被遗忘而在宋诗中确有创新的诗作。

[参考文献][1]邓绍基.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记文学前辈学者之间的情谊[N].光明日报,2003-10-15.[2]杨绛.杨绛散文#记钱钟书与5围城6[M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3]王水照.钱钟书先生与宋诗研究[J].文艺理论研究,2001(01).[4]钱钟书.宋诗选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5]钱钟书.槐聚诗存[M ].北京:三联书店,2002.[6]欧启彬.陈衍的宋诗学[D].2003.[作者简介]李丽(1975)),文学硕士,廊坊师范学院教育学院讲师。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