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戏曲理论(之三):金圣叹评点西厢记
句法结构视角下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研究

阴山学刊 YINSHANACADEMICJOURNAL
Jun.构视角下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研究
芦静静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摘 要:句法结构的思想投射和融浸在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的过程中,发挥着对其评点的指导、校正和 调节的作用。句法结构视角下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研究,将用句法结构所呈现出来的功能作用和价值意义 来分析金圣叹的叙事理论,从而展示出金圣叹批评理论的逻辑化和系统化的特征。金圣叹批评理论的影响力 一直延续到晚清乃至中国近现代时期,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中国近现代文学基本形态的形成。这将为实现中 国古代文论的当代转换积累深厚基础。
24
叹的评点表面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它的深层却像句 子一样存在一种较为普遍的结构即叙事结构。金圣 叹关于《西厢记》叙事结构的论述主要集中在 《后 候》和《惊梦》两折的评点中,此外,金圣叹腰斩和痛 批王实甫《西 厢 记 》第 五 本 的 做 法 也 是 出 于 对 叙 事 结构的考虑。在《后候》的总批中,金圣叹指出:“最 前《惊艳》一篇谓之生,最后《哭宴》一篇为之扫。盖 《惊艳》以 前,无 有 《西 厢 》;无 有 《西 厢 》,则 是 太 虚 空也。若《哭宴》已后,亦复无有 《西厢》;无有 《西 厢》,则仍太空虚也。”[1]199这里,金圣叹所要强调的 是《西厢记》每一折与整体之间的不可分割 关 系。 接着金圣叹又提到了“三渐”“二近三纵”“两不得不 然”“实写一篇”和“空写一篇”等,他用这些短小的 词语归纳总结了《西厢记》的故事结构,同时又指明 实写的《酬简》和空写的 《惊梦》暗示了故事结局。 金圣叹评点 《西 厢 记 》的 故 事 结 构 安 排 实 质 上 是 论 述戏剧折与折之间是相互联系和相互作用的,它们 共同推动了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如若是抛弃任何 一折,整个戏剧的叙事性就会发生断裂。在《惊梦》 的总批中,金圣 叹 又 说:“旧 时 人 读 《西 厢 记 》,至 前 十五章既尽,忽 见 其 第 十 六 章 乃 作 《惊 梦 》之 文,便 拍案叫绝,以为一篇大文,如此收束,正使烟波,渺然 无尽。”[1]253在评 点 本 《西 厢 记 》中,金 圣 叹 是 以 《惊 梦》作结,并同 时 腰 斩 和 痛 批 了 王 实 甫 《西 厢 记 》的 第五本,而且他还指出第五本与前四本相较来说艺 术性较弱。故而可见,第五本与《西厢记》整体结构 之间呈 现 出 一 种 病 态 关 系。相 比 于 此,金 圣 叹 以 《惊梦》作结能够留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又不落窠 臼。以此来看,金圣叹腰斩《西厢记》第五本是完全 合理的。
金西厢的戏曲美学思想探究——当西厢记遭遇金圣叹

良俊 关 于拜 月 亭 和琵 琶 记优 劣 的 争论 王认 为 拜 月亭 不如 歌 演 终 场 不 能 使 人 堕 泪 万 历 间 的 周 之 标 余 常谓 戏 场面 目 差 足代 涕 几 二 者 是 也 。 把 戏剧 的 力 量 直 接 等 同 于 催 人 泪 下 的 效 果 明 清 时 的 审 美 方 向 可 见 一 斑 。 悲剧 结 局 的 幽趣 并 不在 金 一人 。 围 绕 着 《 厢 记 》 结 局 问 题 明 人 徐 复 祚 说 西 厢 后 四 西 的 出 定 为 关 汉 卿 所 补 其 笔 力 迥 出 二 手 本 的 团 圆 并 不 感 兴 趣 而戏 剧 理 论家 卓人 月 则言 崔 莺莺 之事 以 悲终 且《 厢》 西 之 对 第五 妙 正 在 于 草桥 一 梦 似 假疑 真 乍 离乍 台
少 有 才 名 喜 批 书 好 谈 《易 》
亦 好讲 佛 。 曲 江廖 燕 臼
所评 诸 书 领 异标 新
予 读 先 生
觉
迥 出 意表
青 梅 竹 马 两 小 无 猜 元 稹 赴 考 从 政 深受 太 子少 保 韦夏 卿赏 识 面 妻 逝 后 多 次 回家寻 找 权 势 却杳
情 感启 示
可 以说是 作 为指 挥 不
可 缺 少 的 种 能 力 作 为指 挥需 要认 识 到 其 独 特 的 艺 术 功 能 重 要 作 用
首 先 自 己 要 先 受
定的辅助作用。
感 动 指 挥 者 要用 丰 富 的脸 部 表 情 来 感 染 和带 动 队 员
要 。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

金圣叹评点西厢记或问于圣叹日:《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日:嗟乎!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自已也。
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
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
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
然而幸而犹尚暂有于此。
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我比者亦尝欲有所为,既而思之:且未论我之果得为与不得为,亦未论为之果得成与不得成;就使为之而果得为,乃至为之而果得成,是其所为与所成,则有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尽去耶?夫未为之而欲为,既为之而尽去;我甚矣,叹欲有所为之无益也!然则我殆无所欲为也。
夫我诚无所欲为,则又何不疾作水逝云卷,风驰电掣,顷刻尽去,而又自以犹尚暂有为大幸甚也?甚矣,我之无法而作消遣也!细思我今日之如是无奈,彼古之人独不曾先我而如是无奈哉!我今日所坐之地,古之人其先坐之;我今日所立之地,古之人之立之者,不可以数计矣。
夫古之人之坐于斯,立于斯,必犹如我之今日也。
而今日已徒见有我,不见古人。
彼古人之在时,岂不默然知之?然而又自知其无奈,故遂不复言之也。
此真不得不致憾于天地也,何其甚不仁也!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
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日“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
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
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乃古人则且有大过于我十倍之才与识矣。
彼谓天地非有不仁,天地亦真无奈也。
欲其无生,或非天地;既为天地,安得不生?夫天地之不得不生,是则诚然有之,而遂谓天地乃适生我,此岂理之当哉?天地之生此芸芸也,天地殊不能知其为谁也;芸芸之被天地生也,芸芸亦皆不必自知其为谁也。
必谓天地今日所生之是我,则夫天地明日所生之固非我也。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中的意象批评法

金圣叹点评《西厢记》中的意象批评法
曾旭彤
【期刊名称】《琼州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7(024)001
【摘要】考察金圣叹点评《西厢记》中的意象话语,可以将其界定为“意象批评法”.而根据其所运用的意象内容,可以总结出四类意象批评方式,即:以客观物质譬喻、以事件行为譬喻、以具体话语譬喻以及金圣叹本人固定化的意象批评术语.相较于
传统意象批评,金圣叹的意象批评法具有两个方面的优点:一是以其“极微”视角对
批评对象的深入体悟而使批评语言更为精准贴切;二是所选取的意象承载的理论内
涵有所丰富,使意象保持审美性的同时提升了其理论品质.
【总页数】5页(P34-38)
【作者】曾旭彤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广州510006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6.2
【相关文献】
1.金圣叹文学批评中的佛学思想转关——以其对《水浒传》《西厢记》的评点为例[J], 李远达
2.从《金批西厢记》看金圣叹对戏曲文学批评的贡献 [J], 王欣宇
3.金圣叹点评《西厢记》中的意象批评法 [J], 曾旭彤;
4.金圣叹批评《西厢记》的戏剧文法理论及当代意义 [J], 韦强
5.论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的艺术体制 [J], 姚颖
因版权原因,仅展示原文概要,查看原文内容请购买。
浅析金圣叹读西厢记法六处辟淫大才子教你如何玩弹幕

浅析金圣叹读西厢记法六处辟淫大才子教你如何玩弹幕诸位看官,小子以前总是拿中国的才子佳人故事与西方的王子公主的爱情故事做比较。
而提到才子佳人故事。
最著名者莫过于《西厢记》。
从今天起小子就为大家说道说道这《西厢记》。
提到《西厢记》就不得不提金圣叹。
因为金圣叹将《西厢记》列为六才子书。
这六才子书中,《水浒传》与《西厢记》金圣叹最下功夫。
详加批注。
这古人的批注就像今人的弹幕。
但又不一样。
今人的弹幕糟粕者多,精华者甚少。
而古人之弹幕,都是深思熟虑才加以批注的。
而金圣叹之批注,是弹幕之王。
空前绝后。
完全是出于自己的一番真性情,但又评的精妙。
一本书评的好,比写的好还要困难。
吐槽是种动力,如何吐的一口好槽真吃功夫。
今天先讲《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前六小段。
这六小段小子给取个题目,叫【六处辟淫】这六小段是先为《西厢记》正名,遮破了当时部分卫道士的西厢淫书说。
先说第一段【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
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
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
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明清时节,就已经有人开始编所谓善书。
将施耐庵,王实甫等优秀作者恶毒诅咒。
金圣叹也未能幸免,被这等所谓善书作者说成是遭大辟,且绝嗣。
金圣叹死于哭庙案冤狱,硬是被善书作者说成是遭大辟。
至于绝嗣之说纯属子虚乌有。
此类善书非佛非道。
专以吓人为能事。
因果是用来慎独的,不是用来吓人的。
当然金圣叹说谤西厢者当下拔舌地狱。
也有些极端,然而类似施耐庵,王实甫遭报应的段子还在网上流传。
有的还要加上几个外国作家。
此类靠吓人来换取信仰的国学段子。
还有很大的市场。
国人诟病所谓国学,根主要还是现在有的所谓国学完全成了吓人哲学。
第二段【《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
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
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才子应须才子知”——金圣叹批点《西厢记》心态新探

“才子应须才子知”——金圣叹批点《西厢记》心态新探李克
【期刊名称】《邯郸学院学报》
【年(卷),期】2013(23)3
【摘要】金圣叹是明末清初杰出的戏曲、小说评点家,他批点的《西厢记》流播广远,为历来的戏曲批评家所推崇、珍视,乃至仿效.金圣叹戏曲评点中的地域性影响及其畸儒心态、超越动机和实用批评倾向,因为“晰毛辨发,穷幽极微”之笔,而获得了极为丰富的体现,是我们把握、了解金圣叹的心态及文化人格的重要符码.
【总页数】5页(P68-72)
【作者】李克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北京100875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7.3
【相关文献】
1.从《第六才子书西厢记》看金圣叹的戏曲美学思想 [J], 张学亮;蒋玉斌
2.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与王实甫《西厢记》语言比较 [J], 张冠军
3."才子应须才子知"——金圣叹小说叙事理论关键概念命题研究之一 [J], 周淑婷
4.王实甫《西厢记》与金圣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曲词、宾白意蕴对比研究——以第一本第四折为例 [J], 白毛毛
5.金圣叹与《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考究 [J], 张丽
因版权原因,仅展示原文概要,查看原文内容请购买。
晰毛辨发穷幽探微——评金圣叹所批《西厢记》

晰毛辨发穷幽探微——评金圣叹所批《西厢记》
孙晓波
【期刊名称】《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年(卷),期】2007(000)002
【摘要】中国古代小说理论批评发展过程中,金圣叹毫无疑问是贡献最大的一位杰出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对于戏剧<西厢记>,金圣叹也是作为小说、"案头书"来批评的,而不去涉及它的剧本、演出方面.对<西厢记>精到的批评,成为彰显和研究金圣叹思想、批评理论的典型.
【总页数】2页(P71-72)
【作者】孙晓波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
【相关文献】
1.金圣叹眼中的崔莺莺——评金圣叹所批《西厢记》 [J], 王莹
2.金圣叹细读文本的修辞策略--从《金圣叹批本西厢记》看其对莺莺角色的定位[J], 陈莉
3.金圣叹研究的又一成果——读张国光校注的《金圣叹批本〈西厢记〉》 [J], 祝凤梧
4.小令细读:穷幽探微。
抉发无遗——兼评2012年高考江苏卷古代诗歌鉴赏试题[J], 谈胜轶
5.王季思校注《西厢记》与张国光校注《金圣叹批本西厢记》比较研究 [J], 张家国
因版权原因,仅展示原文概要,查看原文内容请购买。
金圣叹批《西厢记》“拷艳”一折细读

金圣叹批《西厢记》“拷艳”一折细读
金圣叹批《西厢记》“拷艳”一折细读
摘要:代杂剧《西厢记》是王实甫的代表作。
金圣叹批《西厢记》更是凸显了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拷艳”是《西厢记》的第本折,是《西厢记》的精彩场次之一。
这折戏经金圣叹的点评,凸显了红娘的聪明伶俐、临危不乱等美好品格。
关键词:金批《西厢记》;拷艳;红娘
《西厢记》是王实甫的代表作。
《西厢记》中讲述:在唐代,张生进京赶考,路过河中府,想顺便探望一下朋友白马将军杜确。
听说普救寺是当地的名胜古刹,闲中便往一游。
游玩之时,蓦然间遇到一位绝色佳人。
原来这位佳人乃是崔相国府的小姐莺莺,身边陪着的是丫鬟红娘。
此刻她正与母亲崔老夫人护送其父棺柩至博陵安葬,为乱兵所阻,只得在普救寺的西厢暂住。
为了能够接近莺莺,张生也在普救寺住下。
二人日久生情,私自结合。
最后,张生与莺莺经过了重重阻碍,在红娘的帮助下,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
看金圣叹批点的《西厢记》,更能够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
”拷艳”一般被称为”拷红”,而金圣叹取名为”拷红”,可见他是从故事背后的意蕴入手,而不是简单根据故事情节取名。
从这一点上,便足以见得其独特的审美视角。
很多看似普通寻常的句子,都能够让他读出另一番韵味,更不要说他对于戏剧人物塑造、情节结构、故事发展等方面的高见了。
细读《金批西厢》,想便可以获得”金针”[1],学到故事背后更多的东西。
下面就细细品赏一下金圣叹批”拷艳”这一折。
- 1、下载文档前请自行甄别文档内容的完整性,平台不提供额外的编辑、内容补充、找答案等附加服务。
- 2、"仅部分预览"的文档,不可在线预览部分如存在完整性等问题,可反馈申请退款(可完整预览的文档不适用该条件!)。
- 3、如文档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客服反馈,我们会尽快为您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9:00-18:30)。
金叹圣《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金圣叹(1608-1661),本姓张,名采;后改姓金,名喟。
明亡后,改名人瑞,字圣叹。
长洲(今苏州吴县)人。
少有才名,为吴县诸生,补博士弟子员。
入清后,绝意仕进。
清顺治十八年(1661)因坐“哭庙案”被处死。
一、有人来说《西厢记》是淫书,此人后日定堕拔舌地狱。
何也《西厢记》不同小可,乃是天地妙文,自从有此天地,他中间便定然有此妙文。
不是何人做得出来,是他天地直会自己劈空结撰而出。
若定要说是一个人做出来,圣叹便说,此一个人即是天地现身。
二、《西厢记》断断不是淫书,断断是妙文。
今后若有人说是妙文,有人说是淫书,圣叹都不与做理会。
文者见之谓之文,淫者见之谓之淫耳。
三、人说《西厢记》是淫书,他止为中间有此一事耳。
细思此一事,何日无之,何地无之不成天地中间有此一事,便废却天地耶!细思此身自何而来,便废却此身耶一部书,有如许(纟丽)(纟丽)洋洋无数文字,便须看其如许(纟丽)(纟丽)洋洋,是何文字,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如何直行,如何打曲,如何放开,如何捏聚,何处公行,何处偷过,何处慢摇,何处飞渡。
至此一事,直须高阁起不复道。
九、圣叹本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
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
如读《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
如信仆此语时,便可将《西厢记》与子弟作《庄子》《史记》读。
十一、子弟欲看《西厢记》,须教其先看《国风》。
盖《西厢记》所写事,便全是《国风》所写事。
然《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雅驯;《西厢记》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便全学《国风》写事,曾无一笔不透脱。
敢疗子弟笔下雅驯不透脱、透脱不雅驯之病。
十二、沉潜子弟,文必雅驯,苦不透脱。
高明子弟,文必透脱,苦不雅驯。
极似分道扬镳,然实同病别发。
何谓同病只是不换笔。
盖不换笔,便道其不透脱;不换笔,便道其不雅驯也。
何谓别发一是停而不换笔,一是走而不换笔。
盖停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雅驯,而实非雅驯;走而不换笔,便有似于透脱,而实非透脱也。
夫真雅驯者,必定透脱;真透脱者,必定雅驯。
问谁则能之曰《西厢记》能之。
夫《西厢记》之所以能之,只是换笔也。
十五、文章最妙,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
若有时必欲目注此处,则必手写彼处。
一部《左传》,便十六都用此法。
若不解其意,而目亦注此处,手亦写此处,便一览已尽。
《西厢记》最是解此意。
十六、文章最妙,是目注此处,却不便写,却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得将至时,便且住,却重去远远处更端再发来,再迤逦又写到将至时,便又且住。
如是更端数番,皆去远远处发来,迤逦写到将至时,即便住,更不复写出目所注处,使人自于文外瞥然亲见。
《西厢记》纯是此一方法。
《左传》、《史记》亦纯是此一方法。
十七、文章最妙,是先觑定阿堵一处,己却于阿堵一处之四面将笔来,左盘右旋,右盘左旋,再不放脱,却不擒住。
分明如狮子滚球相似:本只是一个球,却教狮子放出通身解数,一时满棚人看狮子,眼都看花了,狮子却是并没交涉。
人眼自射狮子,狮子眼自射球,盖滚者是狮子,而狮子之所以如此滚,如彼滚,实都为球也。
《左传》、《史记》便纯是此一方法,《西厢记》亦纯是此一方法。
十八、文章最妙,是此一刻被灵眼觑见,便于此一刻放灵手捉住。
盖于略前一刻亦不见,略后一刻便亦不见,恰恰不知何故,却于此一刻忽然觑见,若不捉住,便更寻不出。
今《西厢记》若干字文,皆是作者于不知何一刻中,灵眼忽然觑见,便疾捉住,因而直传到如今。
细思万千年以来,知他有何限妙文,已被觑见,却不曾捉得住,遂总付之泥牛入海,永无消息。
三十二、《西厢记》是何一字《西厢记》是一个“无”字。
赵州和尚,人问过狗子还有佛性也无,曰无。
是此一“无”字。
三十三、人问赵州和尚:一切含灵具有佛性,何得狗子却无赵州曰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四、人若问赵州和尚:露柱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五、若又问:释迦摩尼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六、人若又问:无字还有佛性也无赵州曰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七、人若又问:无字还有“无”字也无赵州曰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八、人若又问某甲不会,赵州曰你是不会,老僧是无。
《西厢记》是此一“无”字。
三十九、何故《西厢记》是此一“无”字此一“无”字是一部《西厢记》故。
四十、最苦是人家子弟,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
若未取笔,胸中先已有了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
《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一、最苦是人家子弟,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
若提了笔,胸中尚自无有文字,必是不会做文字人。
《西厢记》无有此事。
四十二、赵州和尚,人不知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不知道有个“无”字。
四十三、赵州和尚,人问过狗子还有佛性也无,他亦不记道有个“无”字。
四十六、圣叹举赵州“无”字说《西厢记》,此真是《西厢记》之真才实学,不是禅语不是有无之“无”字。
须知赵州和尚之“无”字,先不是禅语,先不是有无之“无”字,真是赵州和尚之真才实学。
四十七、《西厢记》止写得三个人:一个是双文,一个是张生,一个是红娘。
其余如夫人、如法本、如白马将军、如欢郎、如法聪、如孙飞虎、如琴童、如店小二,他俱不曾着一笔半笔写,俱是写三个人时所忽然应用之家伙耳。
四十八、譬如文字,则双文是题目,张生是文字,红娘是文字之起承转合。
有此许多起承转合,便令题目透出文字,文字透入题目也。
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文字中间所用之乎者也等字。
四十九、譬如药,则张生是病,双文是药,红娘是药之炮制。
有此许多炮制,便令药往就病,病来就药也。
其余如夫人等,算只是炮制时,所用之姜醋酒蜜等物。
五十、若更仔细算时,《西厢记》亦止为写得一个人。
一个人者,双文是也。
若使心头无有双文,为何笔下却有《西厢记》《西厢记》不止为写双文,止为写谁然则《西厢记》写了双文,还要写谁五十一、《西厢记》止为要写此一个人,便不得不又写一个人。
一个人者,红娘是也。
若使不写红娘,却如何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写红娘,当知正是出力写双文。
五十二、《西厢记》所以写此一个人者,为有一个人,要写此一个人也。
有一个人者,张生是也。
若使张生不要写双文,又何故写双文然则《西厢记》又有时写张生者,当知正是写其所以要写双文之故也。
五十三、诚悟《西厢记》写红娘,止为写双文;写张生,亦止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无暇写他夫人、法本、杜将军等人。
五十四、诚悟《西厢记》止是为写双文,便应悟《西厢记》决是不许写到郑恒。
五十五、《西厢记》写张生,便真是相府子弟,便真是孔门子弟,异样高才,又异样苦学;异样豪迈,又异样淳厚。
相其通体自内至外,并无半点轻狂,一毫奸诈。
年虽二十已余,却从不知裙带之下有何缘故。
虽自说颠不剌的见过万千,他亦只是曾不动心。
写张生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张生,须悟全是写双文。
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五十六、《西厢记》写红娘,凡三用加意之笔。
其一,于《借厢》篇中,峻拒张生。
其二,于《琴心》篇中,过尊双文。
其三,于《拷艳》篇中,切责夫人。
一时便似周公制度,乃尽在红娘一片心地中。
凛凛然,侃侃然,曾不可得而少假借者。
写红娘直写到此田地时,须悟全不是写红娘,须悟全是写双文。
锦绣才子,必知其故。
七十、《西厢记》是《西厢记》文字,不是《会真记》文字。
七十一、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
七十二、天下万世锦绣才子读圣叹所批《西厢记》,是天下万世才子文字,不是圣叹文字。
七十三、《西厢记》不是王实甫此一人所造,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我适来自造。
亲见其一字一句,都是我心里恰正欲如此写《西厢记》便如此写。
七十四、想来姓王字实甫此一人,亦安能造《西厢记》他亦只是平心敛气,向天下人心里偷取出来。
七十五、总之,世间妙文,原是天下万世人人心里公共之宝,决不是此一人自己文集。
七十六、若世界又有不妙之文,此则非天下万世人人心里之所曾有也,便可听其为一人自己文集也。
七十八、读《西厢记》,便可告人曰:读《西厢记》。
旧时间见人讳之曰“看闲书”此大过也。
七十九、《西厢记》乃是如此神理,旧时见人教诸忤奴于红氍毹上扮演之,此大过也。
金圣叹批点《西厢》卷一一之一《惊艳》(节选)亦尝观于烘云托月之法乎欲画月也,月不可画,因而画云。
画云者,意不在于云也;意不在于云者,意固在于月也。
然而意必在于云焉,于云略失则重,或略失则轻,是云病也。
云病即月病也。
于云轻重均停矣。
或微不慎渍少痕,如微尘焉,是云病也。
云病即月病也。
于云轻重均停,又无纤痕,渍如微尘,望之如有,揽之如无,即之如去,吹之如荡,斯云妙矣。
云妙而明日观者沓至,咸曰:“良哉月与!”初无一人叹及于云,此虽极负作者昨日惨淡旁皇画云之心,然试实究作者之本情,岂非独为月,全不为云云之与月,正是一幅神理。
合之固不可得而合,而分之乃决不可得而分乎!《西厢》第一折之写张生也是已。
《西厢》之作也,专为双文也。
然双文国艳也。
国艳,则非多买胭脂之所得而涂泽也。
抑双文,天人也。
天人,则非下土蝼蚁工匠之所得而增雕塑也。
将写双文,而写之不得,因置双文勿写而先张生者,所谓画家烘云托月之秘法。
然则写张生必如第一折之文云云者,所谓轻重均停,不得纤痕渍如微尘也。
设使不然,而于写张生时,厘毫夹带狂且身分,则后文唐突双文乃极不小。
读者于此,胡可以不加意哉金圣叹批点《西厢》卷二第二之一《寺警》文章有移堂就树之法。
如长夏读书,已得爽垲;而堂后有树,更多嘉荫。
今欲弃此树于堂后,诚不如移此树来堂前。
然大树不可移而至前,则莫如新堂可以移而去后。
不然,而树在堂后,非不堂是好堂,树亦好树,然而堂已无当于树,树尤无当于堂。
今诚相厥便宜,而移堂就树,则树固不动而堂已多荫,此真天下之至便也。
此言莺莺之于张生,前于酬韵夜,本已默感于心,已又于闹斋日,复自明睹其人,此真所谓口虽不吐,而心无暂忘也者。
今乃不端不的,出自意外,忽然鼓掌应募,驰书破贼,乃正是此人,此时则虽欲矫情箝口,假不在意,其奚可得其理、其情、其势固必当感天谢地,心荡口说,快然一泻其胸中沉忧,以见此一照眼之妙人,初非两廊下之无数无数人所可得而比。
然而一则太君在前,不可得语也;二则僧众实繁,不可得而语也;三则贼势方张,不可得语也。
夫不可得语而竟不语,彼读书者至此,不将疑莺莺此时其视张生应募,不过一如他人应募,淡淡焉了不系于心乎作者深悟文章旧有移就之法,因特地于未闻警前先作无限相关心语,写得张生已是莺莺心头之一滴血,喉头之一寸气,并心并胆、并身、并命。
殆至后文,则只须顺手一点,便将前文无限心语,隐隐然都借过来。
此为后贤所宜善学者其一也。
(左氏最多经前起传之文,正是此法也。
)又有月度回廊之法。
如仲春夜和,美人无眠,烧香卷帘,玲珑待月。
其时初昏,月始东升,泠泠清光,则必自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栏,然后渐渐度过闲阶,然后度至琐窗,而后照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