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孤灯读奇书 张贤亮自述
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张贤亮之二

告诉你⼀个真实的张贤亮之⼆“我很羡慕贾宝⽟”——著名作家张贤亮⾸度开⼝说感情银川尕妹“我很羡慕贾宝⽟,因为有那么多美丽的⼥性围绕在他⾝边。
”昨⽇,著名作家张贤亮在他的马缨花休闲中⼼内⾸次开⼝谈了⾃⼰的感情观。
年已过七旬的张贤亮依然⾝板笔直,⾐着合⾝⽽不失品位,浑⾝上下散发着浓浓的男性魅⼒。
在⾯对媒体记者的频频发问时,⽼张仍然⼿持⾹烟,不经意间的嬉笑怒骂之语却耐⼈寻味。
在多数⼥性记者关于情感的提⽰下,⽼张欣然谈起了即将要开拍的新《红楼梦》电视剧中的主⼈公贾宝⽟。
⽼张⼤⼤咧咧地说:“很多⼈都怕媒体,但我不怕!因为我没有什么要隐瞒⼤家的!”“我觉得贾宝⽟多情是因为他有这个资本,你看,象袭⼈、晴雯这么多的美⼈围绕在他⾝边,要换我可⾼兴得很!”张贤亮的真情告⽩引起了⼤家的⼀阵笑声。
很快,⽼张⼜再发惊⼈之语:“你们今天这么多漂亮的⼥记者围在我⾝边,我也很开⼼!你看,你们各有各的美丽,都让我很喜欢。
”说着,张贤亮开始⼀⼀点评“你有你的⼤⽅,你有你的妖艳,你有你的可爱,你有你的性感... ...”⽼张这边厢⼀⼀点评乐此不疲,那边厢,好多⼥记者两腮上早已飞起了红云。
但⽼张风流却不下流的俏⽪话还是把⼤家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
休闲中⼼为什么起名马缨花?为了让妙语连珠的张贤亮及时刹车,记者迅速提出了这个问题。
据了解,马缨花是张贤亮⼩说《绿化树》中的⼥主⼈公,张贤亮⾸次透露,“她”美丽、善良、勤劳,是他⼼中的⼥神。
这样的⼀位⼥神,她的原型究竟是谁呢?⼀贯善于⾔辞的张贤亮却在这个问题上总是和记者打马虎眼。
马缨花究竟是谁?据了解,《绿化树》是张贤亮在劳改时于1987年创作的⼩说,事搁这么多年,马缨花为什么还是在张贤亮⼼中挥之不去,以⾄于在修建休闲中⼼时,张贤亮都要⽤这个名字来为⾃⼰精⼼设计的景点命名。
这⼀连串的问题终于让张贤亮绕不过去了,他开⼝说,是的,马缨花确有其⼈,他是⼀位撒拉族妇⼥,⼩说中有⼿印的馒头等等这些细节都⾜以让⼈回味。
苦难造就了张贤亮

苦难造就了张贤亮作者:张守仁来源:《上海采风月刊》2016年第12期1980年初春,张贤亮在《朔方》登出了《邢老汉和狗的故事》不久,从银川到北京。
我和章仲锷约他在东四三条宿舍见面聊天。
酒酣耳热之际,贤亮给我们讲了他当右派后苦难的经历以及他那死里逃生的故事。
1960年“劳改”时,他曾经逃跑,想去新疆谋生。
因害怕被追捕,走的是荒山野岭、人烟稀少之路。
他慌不择路地奔跑,口渴得要命,又不敢进村要水喝,恐被民兵逮住,只能忍耐。
饥馑遍地,走投无路,他只得又返回劳改农场。
有一天,他犯了重病,昏迷不醒。
他有一个医生朋友(也是右派)在农场干活,同时给人看病。
当时,这位医生被叫到另一农场给人治病去了。
农场里的人错认为张贤亮已死去,便把他抬到了太平间。
贤亮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身边都是死尸。
他勉强挪动身子,在死人胳膊大腿中间爬动。
终于爬到了太平间门口,他有气无力地拉拉门,但太平间坚固的铁门纹丝不动。
不久,他又昏迷过去了。
他的医生朋友从附近农场回来,听说贤亮死了,他不相信。
医生赶到太平间,打开门,把他从死人堆中救了出来。
那晚贤亮对我和仲锷说:“我既然从太平间里爬了出来,就一定能坚强地活下去。
对我来说,命是捡来的。
”1985年4月初,中国作家协会在南京举办中篇小说、短篇小说、报告文学颁奖会。
我遇见张贤亮、冯骥才、理由三条大汉乘飞机来这儿报到。
张贤亮身着西装,潇洒倜傥,一派绅士风度。
南京是他的故乡,自从1951年离宁之后,这是第一次回到故里。
他告诉我:他1936年12月8日出生在南京,家在湖北路一幢花园洋房里。
那洋房占地七亩多,几乎占了公共汽车小半站路。
花园中有一幢幢小楼,楼下有地下室。
院中有棵大樟树,粗合数抱。
一条小河穿园而过,河上有桥,河边有片梅林,故取名梅溪别墅。
这别墅是他任国民党驻尼泊尔大使的祖父的私邸。
抗战爆发之后,他们全家迁至重庆。
一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旧居。
敌占期间,他的家变成了日本宪兵司令部。
他对故居很怀念,说这次要到湖北路转转,看看童年的家。
品读张贤亮

品读张贤亮人文学院11涉外1班30号丁园园张贤亮,1936年12月生于南京,祖籍江苏盱眙。
早在50年代初读中学时即开始文学创作,1955年从北京移民到宁夏,先当农民后任教员。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因发表诗歌《大风歌》被划为“右派分子”,押送农场“劳动改造”长达22年。
1979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恢复名誉,重新执笔后创作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成为中国当代重要作家之一。
研究张贤亮,首先应注意到他的青年时期的经历。
在被打成“右派”之前,他是以一个很有才气的青年诗人的形象在文坛上崭露头角的。
他在 1957年4月7日写给《延河》编辑部的信中,以一种直率的年青人的激烈和自信宣称:“我要做诗人,我不把自己在一个伟大的时代里的感受去感染别人,不以我胸中的火焰去点燃下一代的火炬,这是一种罪恶,同时,我有信心,我有可能,况且我已经自觉地挑起了这个担子……。
”这里,我们看到青年张贤亮对人生的奋进和在文学上的宏大抱负。
在他当时发表的《夜》、《在收工后唱的歌》、《在傍晚唱山歌》、《大风歌》等抒情诗中,也显露出他感情炽热、富有浪漫色彩和幻想等诗人的气质。
随即因《大风歌》罹难,这无疑使他神经上受到巨大的震撼,这使他的精神气质又渗进了一种悲剧色彩,一种愤激、悲怆的孤独感。
如同他自己所说:“心灵的深处总有一个孤独感的内核”。
在近二十年的生活磨难中,他从生活的底层汲取了酸甜苦辣毕备的人生经验(包括接受大西北的自然环境和劳动人民的熏陶),并阅读了大量马克思主义的著作,这又使他的精神气质中融进了一种对人生的哲学沉思。
正是上述种种因素。
对他作品的艺术氛围,感情基调,语言色彩等起着重要的潜移默化的作用,形成他那雄健、深沉、凝重并富有哲理性思辨色彩的艺术风格。
在张贤亮的自叙传小说中,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以自身经历为原型的“自我”形象。
本文主要从自我生存的角度由内到外、较为全面地剖析“自我”形象。
具体说,是从自我生存的精神分析、自我生存的外部形态、自我生存的艺术呈现方式三个方面分析张贤亮的“自我”形象以及他的自叙传小说。
出卖荒凉的张贤亮(附图16p)

出卖荒凉的张贤亮(附图16p)
出卖荒凉
一亇作家两古堡,
数百明星齐闪耀。
月亮门下化腐朽,
黄土成金在奇招。
备注:1961年冬天,25岁的张贤亮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从宁夏贺兰县的一个农场释放出来,到镇北堡集市买盐时,他发现在荒滩上耸立着的两座古堡废墟有特殊的视觉形象。
后将它写进小说《绿化树》,称之为“镇南堡”。
20年后的1981年,他将当时已成破羊圈的废城堡推荐给谢晋做由他的小说《灵与肉》改编成电影《牧马人》的外景地,于是这个荒凉了几百年的古堡开始热闹了起来。
1993年9月,张贤亮创办了镇北堡西部影视城。
迄今为止,这里已拍摄了获得国际国内大奖的《牧马人》、《红高粱》、《黄河谣》、《黄河绝恋》、《老人与狗》以及著名影视片《大话西游》、《新龙门客栈》、《东邪西毒》、《逆水寒》、《独行侍卫》、《大敦煌》、《火舞黄沙》、《乔家大院》、《老柿子树》等上百部影视剧。
镇北堡古朴、原始、粗犷、苍凉的特质吸引着越来越多观众的眼球,被誉为“中国一绝,西北大观,“中国电影从这里走向世界”。
张贤亮也逐步实现了从“出卖荒凉”向“出卖文化及历史”
的跨越。
(附图1-16:[原创]《张贤亮出卖荒凉的立体文学作品:西部影视城》2012年6月3日摄于宁夏银川市“西部影视城”)。
张贤亮:很多“书法作品”都没有体温——张贤亮书法艺术欣赏

张贤亮:很多“书法作品”都没有体温——张贤亮书法艺术欣赏张贤亮,男,国家一级作家、收藏家、书法家。
1936年生于南京,祖籍江苏盱眙县。
代表作:《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立体文学作品:镇北堡西部影城、老银川一条街。
早在50年代初读中学时即开始文学创作,1955年从北京移居宁夏,先当农民后任教员。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因发表诗歌《大风歌》被划为“右派分子”,押送农场“劳动改造”长达22年。
1979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平反恢复名誉,重新执笔后创作小说、散文、评论、电影剧本,成为中国当代重要作家之一。
曾任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宁夏分会主席等职,并任六届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
2014年9月27日,著名作家张贤亮因病医治无效在银川去世,享年78岁。
其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灵与肉》、《邢老汉和狗的故事》、《肖尔布拉克》、《初吻》等;中篇小说《河的子孙》、《龙种》、《土牢情话》、《无法苏醒》、《早安朋友》、《浪漫的黑炮》、《绿化树》、《青春期》、《一亿六》等;长篇小说《男人的风格》、《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习惯死亡》、《我的菩提树》《习惯死亡》以及长篇文学性政论随笔《小说中国》;散文集有《飞越欧罗巴》、《边缘小品》、《小说编余》、《追求智慧》、《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等。
曾三次获得全国优秀小说奖(1980年的《灵与肉》、1983的《肖尔布拉克》、1984的《绿化树》),多次获得全国性文学刊物奖,有9部小说改编成电影电视搬上银幕(《牧马人》、《黑炮事件》、《肖尔布拉克》、《龙种》、《异想天开》、《我们是世界》、《男人的风格》、《老人与狗》、《河的子孙》)。
张贤亮不仅是位出色的作家,还是一位很棒的书法家。
但张先生自己认为他只是一个写字的:张贤亮:闲适书法我的“书法作品”其实应叫做“毛笔字”,因为只有字而无“法”。
我启蒙很早,抗日战争时期举家从南京迁往重庆,为了“躲警报”住在农村,附近有青山绿水却无学校,5岁时家里就请了位前清的落第秀才来教我,老先生只教认字不教写字。
古稀张贤亮:最会“玩”的中国作家

古稀张贤亮:最会“玩”的中国作家作者:无语来源:《华人时刊》2009年第01期他出生于名门望族,“文革”中却因一首《大风歌》招来22年的牢狱之灾;上个世纪80年代,他以《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小说独步文坛;花甲之年,他跃入了商海,靠“出卖荒凉”,成了中国作家中的首富,他称自己成功的秘诀就是“以玩的心态做大事”;70多岁的他喜欢飙车,养着50多条世界名犬,平时喜欢练练书法,遛遛狗;他就是被当地百姓称为“宁夏名片”的张贤亮,一位历经沧桑而又安之若素的可敬老人。
废墟上“玩”出了一座影城1936年,張贤亮出生于江苏南京,家里是当地的名门望族,这样的出身给了他良好的教育和深厚的文化根基。
自古雄才多磨难。
13岁那年,张贤亮的父亲作为旧官僚被关押,张家从此衰落。
两年后,张贤亮被迫辍学。
此后不久,他的父亲病死狱中。
18岁那年,为了生存,张贤亮带着母亲和妹妹流落到甘肃,在那里定居下来。
1957年,张贤亮因为在一家刊物发表《大风歌》被划为右派,被关进了银川市附近的一个劳改农场。
从此,张贤亮开始了他长达22年的劳改生涯。
漫长得看不到边际的苦日子并没有磨灭张贤亮的乐观心性,尽管每天都要进行18个小时的劳动改造,可他总是在调整着自己的心态,尤其是当他偶然接触到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后,一有时间就沉浸其中精心研读,十多年间,他把《资本论》研读了不下百遍。
后来,回忆起自己漫长的牢狱生涯,张贤亮深有感慨地说,“是马克思的《资本论》让我活了下来,我能经商成功,也完全得益于《资本论》。
”张贤亮出狱后,以饱满的激情创作出了《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蜚声文坛的作品,并当选为宁夏回族自治区文联主席。
1993年,全国兴起了“下海经商”热,张贤亮就想着给文联创办个经济实体。
他考察了很多项目,都被否定了。
这时,多年前的一个经历,给他带来了灵感。
那还是1961年的冬天,张贤亮当时戴着右派分子的帽子,从宁夏贺兰县的一个农场释放出来,转入银川附近的南梁农场当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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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部分内容来自网络整理,本司不为其真实性负责,如有异议或侵权请及时联系,本司将立即删除!== 本文为word格式,下载后可方便编辑和修改! ==张贤亮:我失去了我的报晓鸡张贤亮:我失去了我的报晓鸡“五一黄金周”期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播出上海许多“老建筑”在节假日免费向市民开放。
电视画面上那些“老建筑”前排起长队,游人络绎不绝;报道说市民们兴趣盎然,纷纷表示希望今后延长免费参观时间,而物业管理者又出面说明,为了营业需要,很抱歉不能满足人们的要求云云。
而我实在对这些兴趣不大,即使那些是我儿时经常出入的地方,有可缅怀的往事。
今天进出那些“老建筑”居然要买票,是我儿时绝对想不到的。
每当我在西北黄土高原回忆儿时的上海,只是一首歌曲,歌词的开始竟是“粪车”!就是这“粪车”令我惊讶,印象之深,至今念念不忘。
我六岁以前,已经在重庆乡下受过两年私塾教育,启蒙就开讲《左传》的《郑伯克段于鄢》。
那是《古文观止》的第一篇。
牙牙学语、结结巴巴地念着“之乎也者矣焉哉”,读其音而不知其义。
囫囵吞了一半,到了上学的年龄,母亲将我送进正规小学。
一年级的课文是“来来来,大家都来上学堂”之类,从头到尾所有的字我早已认得了。
看见同学们摇头晃脑如鲁迅先生描写的“放开喉咙”“人声鼎沸”地念我认得的字,颇有一种优越感,于是就找课外书来读。
家中除箧藏的线装书,还有很多“闲书”,都是大人随手买的小说诗集。
那些闲书启发了我幼稚的想象力,让我进入一个虚幻的世界。
茨威格笔下赌徒苍白而纤长的手指,常在我眼前神经质地颤动;我也能听见《战争与和平》中小姐们的裙裾作响;我记得那时就看过今天仍很畅销的《飘》,还有一本现在再也找不着的题为《琥珀》的英国小说,“非典”时期我曾想起它,那里面有十七世纪欧洲闹“黑死病”的可怕场面;当然还有基督山伯爵的快意恩仇和三剑客的潇洒。
书里的字虽是印在薄薄的劣质黄草纸上,纸面凹凸不平,出扎手的稻草秸杆,但一个一个字似乎都经过了过滤,没有一丝污秽,字字遗世独立,洁净挺拔。
“隐士”张贤亮

“隐士”张贤亮
雷晓宇
【期刊名称】《时代人物》
【年(卷),期】2013(000)008
【摘要】张贤亮今年77岁,在西北边陲的一座四合院里过着隐居的生活,窗外能看到若隐若现的贺兰山脉。
和早年相比,他的生活安静了很多。
上世纪80年代,身为名噪一时的作家,他总有写不完的小说。
上世纪90年代,他以文联主席的身份下海经商,又有谈不完的买卖。
到老了,他总算是名利双收,心满意足了。
上网去搜一下"张贤亮"3个字,你
【总页数】2页(P98-99)
【作者】雷晓宇
【作者单位】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I207.42
【相关文献】
1.中国隐士品格及其隐士文化——读王广新《中国隐士的品格》 [J], 刘芳
2.从张贤亮笔下的劳动妇女形象透视张贤亮的性别立场 [J], 裴亚莉;高丽华
3.隐士、隐士文化与儒释道 [J], 张伟;
4.设计师背后的隐士“ThinkPad X1隐士与P1隐士”成为设计师移动利器 [J],
5.论张贤亮小说的审美意向——张贤亮创作论之一 [J], 家昌;晓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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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张贤亮留下的最后的文字,为张贤亮亲自定稿的未删节版。原标题《雪夜孤灯读奇书》
一个作家已没有什么东西可写,或有许多东西不可写的时候,他自己便成了他的写作素材。
回首往事,如同面对被惊天海啸冲击过的海滩城镇,满目疮痍,遍地狼藉,一切的一切都支离破碎,没有一座建筑物是完整的,没有一件东西是它原来的模样。但是,每一块碎片都述说着一个故事,破玻璃仍闪闪发光,它曾把空间隔离出室内室外两个世界,多少童稚的眼睛曾透过它遥望蓝天碧水,展开幼年漫无边际的幻想;倒塌了的楼台歌榭,如今廊柱横梁虽冰凉如铁,也可向你回忆它包容过的温馨与热烈,喜剧和悲剧都曾在那里上演。所以,我在72岁时写了一首七绝,名曰《夜雨》:“夜雨孤灯对晚风,江湖一饮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问茶盅或酒盅。”
是的,“平生故事堪沉醉”! 今天能证明我回忆的确切性,而不会让我“恍如隔世”的,因为有几本书在:马克思的《资本论》一、二、三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特别是《资本论》第一卷和列宁的《哲学笔记》上,密密麻麻地有我当年的眉批和上万字的读书心得。
我怎么会如此认真深入地阅读《资本论》呢?我因发表长诗《大风歌》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后,于1958年5月14日押送去劳教农场-甘肃省贺兰县西湖农场。对我的处理对“右派分子”的顶级处理:“开除公职,劳动教养”。
21岁的我,是被《人民日报》批判过的,在那时还是小城市的银川,出了我这么一个被中央点名的“右派”,一下子“著名”起来,对我的批斗铺天盖地可想而知,但押送我时却十分草率,仅派了一个管伙食的干部领我一起跟着小毛驴车踽踽而行。这种毫无仪式感地押送我启程去“教养”,让我颇为失落。
毛驴车拉着我的行李,行李是母亲昨天替我收拾的,衣裳被褥只有几件,书本却很多,为了“彻底和资产阶级思想决裂”,我特地带上了从来没有读过的《资本论》。这本《资本论》是郭大力王亚南的译本,“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北京第四次印刷”,其实是从我工作的单位-甘肃省委干部文化学校图书馆借来而未还的书。书仍如刚下装订机一样崭新,还没人借阅过。
老母牵着幼小的妹妹倚着土坯房的黄土墙目送我远去,虽依依不舍,但以为我好像还有远大前程,因为在她有教养的头脑里,“教养”一词总是与“绅士”连在一起的,绝对和“苦役”不相干;我也仿佛觉得经过一番“教养”会“重新做人”,并不十分悲伤。书全部装在一个黄色的藤条箱里,可是到了劳教农场,管教干部例行检查时却把文艺书籍都没收了,只允许带《资本论》进“号子”。
经过“大跃进”没日没夜地繁重劳动,加上深入骨髓的饥饿,我把能换成吃的私人物品,都在劳教分子自发形成的以物易物的“自由市场”上换了吃食,连枕头都换了(枕头是绣花的,还有人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厚达1026页、布面精装的《资本论》便被我包了块破布当枕头,可说是夜夜和马克思“零距离接触”。这本书使我的一生保持了连贯性,前后两段人生也获得了完整性。
1960年,劳教农场开始陆续死人了,每天都会从“号子”抬出几具尸体,有的在出工的路上走着、走着干脆倒下,一卧不起。说“饿死”太敏感,说“非正常死亡”又嫌空泛,总之是因长期吃不饱而死。劳教农场就把数千名劳教分子按身体情况分为每日出工二小时、四小时、六小时、八小时的四个队,我被分在二小时队,可见我已经非常虚弱了。然而,恰恰这个队是死亡的重灾区,在我身边前后死了四个人,左边两个,右边两个。
有一个据说还是英国皇家学会会员,曾对改良马玲薯品种做出过贡献,他帮助欧洲人解决了粮食问题,回国后却因“长期吃不饱而死”。这种命运的讽刺使我躁动不安,虽然身边有马克思相伴,还是有一天趁管教干部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
这次逃亡之旅才使我知道饥饿和物资严重匮乏是普遍性的。在甘肃宁夏交界的一个偏僻山村,我亲眼看到一对躺在炕上的老人脚下的铁锅里,煮着一个刚出生的死婴,令我当场把胆汁都呕吐出来。那正在10月份,还有点收获了的庄稼残留在地里,一路拾庄稼带乞讨到了兰州火车站。一看,那简直是《巴黎圣母院》里“乞丐王国”的再现,唯一少了些浪漫。
这时,我就像《出埃及记》里摩西率领的那帮逃亡的以色列奴隶中的某人,竟怀恋埃及法老的“肉锅”来。劳教农场毕竟一天有三顿稀汤,只要躺着不动,一时不至于死还是有希望的。逃亡之旅前后10天,所见所闻可以写出一部厚度不亚于高尔基的《我的大学》。当年自然没想到这是宝贵的写作素材,只是饱含着眼泪回到似乎阔别已久的农场。
与外面世界相比,我愿终生在这里“教养”!到了农场场部门口(“二小时队”所在地),实在没力气再挪动一步,像死狗一样瘫在墙根下。一会儿,一位年轻的管教干部走出来,瞥了我一眼,带着嘲讽的口气笑着说:“饿得受不了了吧!进去吧!”他领我到灶房喝了一碗残汤,那真是美味呀,我把碗舔得洁净如洗。然后,他又带我到一个有篮球场那样大的仓库去认领我的物品。那里面堆满了逃跑和死亡的劳教分子留下的东西。我很快就找到我的黄色藤条箱,只装了一床渔网般的棉被和包着破布的《资本论》。 52年后,我居然在银川市古玩市场再次见到这位管教干部。聊起来,他还比我小一岁,已经白发苍苍,开了一家古玩店,对过去我俩都避而不谈,他兴奋地捧出他的珍藏让我看,真的有几件价值上百万元的宋元明时代的瓷器。这里,我不得不说,尽管我一生命途多舛,但从来没有遭受过人身侮辱,处处遇见好人。
“文革”时我多次被批、被斗、陪过绑、上过杀场,可是将我五花大绑的农垦战士还是跟我嘻嘻哈哈,他们一边绑我一边吸烟引起我的烟瘾,我还叫他们给我吸几口。他们会毫不犹豫、决不见外地把烟头塞在我嘴上,笑骂道:“狗日的!只许抽两口啊,多抽一口揍死你!”诸如此类,举不胜举,使我发觉整个所谓“政治斗争”不过是玩笑。上面施行“愚民政策”,下面自有“愚君政策”。愚民永远有对付统治者的办法,见招拆招,把所有的“斗争”和政治措施都一一化解为玩笑。这就是专制社会中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能以互动、看起来上下一致的润滑剂。
现在,中国在1959年至1961年“非正常死亡”了几千几百万人,统计上还有争议,有人要秘而不宣,有人要查个明白,而在我看来根本没有弄清楚的必要,那不过是玩笑开得太大了而已,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以,我的小说中从来没出现“坏人”,在任何情况任何地点,有人就有人性的闪光,就有玩笑。我不会写“坏人”,或者说我不会把人写坏。
即便因为我是主动“归队”没有再给我处分,但身体不饶我了,“二小时”也不能干了,开始发烧,大口咳血,稍一动便头晕目眩,整夜不能入睡,白天晚上全身冷汗淋漓。1980年我恢复工作后检查身体,医生仔细端详我的X光片上肺部的钙化点,说我曾患三期肺结核,离死只有一步之遥,医生哪知道我还真的死过了。我生死之际以及死而复活这段经历,至少可以铺陈出一万字的小说。 这里我只想感谢一位姓张的医生,他比我年长10岁,兰州人,耳朵有点聋,也是戴着“右派”的劳教分子,看过我在1957年前发表的诗。我之所以能读《资本论》完全是他的功劳。他竟将我治疗得以康复,能连续几小时读书而头不昏眼不花,用的是什么神药呢?乌鸡白凤丸!原来,劳改局是按男女犯人的一般比例向各个劳改劳教农场分配药品的,如果这个农场男犯多女犯少,这个农场的妇女药品就有剩余。
西湖农场正是男犯多于女犯,张医生每两天偷偷给我一盒10丸装的用以调经止带、医治行经腹痛、月经不调的乌欢白凤丸,嘱咐我每天吃5个“大蜜丸”。5个“大蜜丸”捏成团有个馒头大,而且又富含人参、丹参、当归、黄芪、山药等药材,当年的药品都是真材实料,绝无假冒伪劣产品,这种仙丹吃下肚,且不说滋补作用,起码有久违了的饱的感觉。
不到一个月我就精神陡增,能爬下炕四处走动了,张医生却向上报告我还在发烧,需要静养。这时,冬天来了,下雪的日子,“病房”内格外清朗,而我却感觉无聊起来,靠在黄土墙上想来想去,认为我当初确确实实没有一点点“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意思,今天叫我无可“改造”,而我所见所闻的社会现实难道就是“社会主义”吗?这样,我终于翻开《资本论》,想看看“社会主义”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
一翻开书便欲罢不能,首先是第一篇第一章分析商品,第一句话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支配着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这句话理所当然地引起我物欲的想象,因为当时商品奇缺,买任何商品包括火柴肥皂食糖都必须凭票。
现在,我还收藏有一张“月经带票”,发自江苏省南通县平桥镇,是四川樊建川先生送给我的,可说是存世孤品。连妇女用的月经带(今天称为“卫生巾”)都要凭票购买,创造了天下奇迹。而资本主义呢?却有着“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社会主义理应要比资本主义拥有更为“惊人庞大”的“商品堆集”呀!两相对比,在直观上就使我产生了对当前社会是“社会主义”的怀疑。
接下来,更引人入胜了:“最初一看,一个商品好像是一个自明的极普通的东西。它的分析告诉我们它是一件极奇怪的东西,充满着形而上学的烦琐性和神学的微妙性。在它使用价值的限度内,无论我们是从这个观点,说它会由它的属性,来满足人的需要,或者说这各种属性,原来是它当作人类劳动的生产物取得的,它都毫无神秘之处。
很明白,人会由他的活动,依照于他有用的方式,来改变自然物质的形态。例如用木头做成一个桌子时,木材的形态就被改变了。不过桌子还是木头,还是一种普通能感觉的东西。但这个桌子一旦成为商品,它就成了一个感觉的超感觉物了。它不仅用脚直立在地上;在它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它还用头倒立着,并从它的木脑袋,展开比桌子自动跳舞还更不可思议得多的幻想。”
这段话下面是这样注释的:“我们想起了这样的话,当一切其余的世界像是静着不动时,为了要激动别个,瓷器和桌子就舞蹈起来。”多么富有思辩魅力!看似语言游戏其实是大脑运动。
在劳教农场医院复活后,我还拣到一本破烂的《易经》,不知是哪位难友侥幸带进来的,最终成了他的遗物。两本毫无关联的书参照来看,竟相得益彰。后来我看列宁的《哲学笔记》,上面有列宁这样的“警告: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全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一章。因此,半世纪以来,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是理解马克思的!!(原文是两个惊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