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映:再议实践
首都师范大学第八届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人文社会科学)获奖成果简介

作者: 无[1]
作者机构: [1]不详
出版物刊名: 首都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页码: F2-F2页
年卷期: 2021年 第5期
摘要:《何为良好生活》是陈嘉映先生从事哲学工作三十多年来在伦理学领域发表的第一部专著,呈现的是他对哲学中与我们生活最切近的伦理学诸问题的深入思考和清晰论述.全书十五万字,从伦理学与自然科学的区别写起,续之讨论善恶问题,知行关系,行动理论,从亚里士多德到麦金太尔的实践概念,以及何为良好生活.其中,对功效主义提出了批评,对人生之目的、利益最大化等议题做了鞭辟入里的分析,同时以分析哲学家特有的敏锐和现象学家特有的绵密,对快乐、幸福等基本概念做了细致丰厚的辨析,让哲学思考始终坐落在生活世界中.。
反思哲学与汉语思维

反思哲学与汉语思维陈嘉映朱青生时间:2002年6月13日地点:北京大学外哲所会议室朱:我们今天谈论的主要问题是关于用汉语来思想的问题。
在这个话题正式开始之前,先谈谈哲学跟思想的区别。
您在书中说道,哲学并不是思想,哲学只是思想的一种方式。
那么您作为一个哲学家,您认为自己是在做哲学还是在思想?陈:思想家可能就有点哲学家的意思,但并不是只有思想家才思想,所以思想和哲学并不完全一样。
从一开始哲学就和科学差不多,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哲学就是一种求真的活动和学问,现在这句话被用来定义科学正好。
说是追求真理,但“真理”这个词又比较麻烦,总的说来,格外把追求真理当成一回事,好像是西方人的一种传统。
那么演变到今天,我会把哲学定义为对概念进行思考。
所以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哲学跟一般思想不太一样,一般思想是想事,而哲学思想是在反思想事所用的一些概念,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大概就不能把哲学跟思想等同起来。
我们不一定非得对这些概念做很好的考察才能更好地思想。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有人说,我们不需要知道营养学就能吃得很好一样。
也许这个比喻不是特别恰当,但粗说起来可以这么说,也就是哲学对一个文化来说,并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部分,而事实上也表明是这样。
哲学的传统无论在第一个意义上还是在第二个意义上,都是西方特别强,这当然与希腊有关,即希腊碰巧既求真,又对概念作反思,所以哲学总体上来说,应该是西方的一样东西,我个人这样看,其实西方几乎所有的思想家也都这样看,从黑格尔到海德格尔到伽达默尔,都认为哲学说希腊话。
我们说哲学是西方的,他们说是希腊的,也就是说,哲学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活动吧。
朱:按照您的说法,可不可以说冯友兰写《中国哲学史》是一次对于本身不存在的黑猫的捕捉?陈:不完全是。
我只想说,哲学的传统在西方特别重,倒不是说在其它地方就完全没有。
世界上文化那么多,而我认为在那么多文化中,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是最接近的。
中国虽然哲学传统不是那么重,求真意识不是那么强,但这是跟西方比,要是跟别的我所知道的那些文化比,中国还算是强的。
陈嘉映:科学的始祖——哲学?(访谈稿)

陈嘉映:科学的始祖——哲学?陈嘉映(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教授)今天谈的是“科学的始祖—哲学”,这个题目是年轻朋友给我的,我大致想给大家讲的是,从哲学到科学的历史进程,并且这个题目将放在中西方发展的框架中进行讨论。
我想说明的是,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也是我一直关注的课题。
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问题,如果时间来得及的话,今天的讲座也会有所涉及。
这样看来,今天的这个题目实在是太大了,并且下面的子题目也很大。
但大题目也有它的好处,就是它容易讲,并且给出的只是线索。
希望今天的讲座能与在座的各位形成对话。
哲学是什么?这个问题我曾经也多次作为专题讲过。
哲学这个词,希腊文中是philosophia,大家都说是“爱智慧”的意思。
各个民族、每个人都有追求智慧的习惯,为什么偏偏哲学被翻译成“爱智慧”呢?这个词到底应该怎么翻译呢?文化的差异使得翻译成了问题。
在哲学史上,亚里士多德曾经说“哲学是关于真理的科学”。
在西方哲学史甚至西方科学史上,亚里士多德也许是最重要的学者,这也许大家都不会有异议,所以他的观点应该比较有分量。
那么,真理是什么?这真是哲学家的习惯,他们往往给一个东西下定义的时候,往往又会追问定义中某个词的定义。
这就引起了哲学家的争论。
我不能给真理一个确切的定义,但基本上沿用大家理解上的真理。
“求真理”是西方人非常突出的特点。
当然,把“求真理”这种优秀的品质拱手让给西方人,这与政治无关。
哲学家与政治无缘,相信我不会被认为说西方人有这样的优秀品质而政治方向不正确。
具体说来,每个民族都有其长处,但是“求真理”在西方非常突出。
中国人也讲“真”,但更多的是从大的方面去讲的,比如说社会的“真”,为人的真诚,但是不太讲宇宙的“真”,就是说,不太去追究宇宙的本来。
当然,你们立即可以反驳我,举出屈原、张衡的例子。
但是总体上,中国求真的例子还是没有西方的多。
此外,要说到中国对于追求历史的真实,我们确实有优良的传统,比如说,历史上的信史很多。
陈嘉映我们听了太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废话

陈嘉映我们听了太多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废话陈嘉映,被称为“最接近哲学家的人”。
生命通识学院老师。
1952年生于上海,1977年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1978年5月考上外哲所研究生,1981年毕业后留校任教。
1983年11月赴美留学,1990年以《论名称》一文获博士学位,其后赴欧洲工作一年,1993年5月回国,重返北大任教。
2008年1月,陈嘉映转入首都师范大学哲学系工作,任外国哲学学科专业负责人,特聘教授。
著有《感知·理知·自我认知》《何为良好生活》《走出唯一真理观》。
本文节选自陈嘉映《无法还原的象》,华夏出版社我觉得咱们中国人,虽然在物质文明方面还比较落后,但咱们在精神文明方面,的确遥遥领先,精神文明的一个突出表现,就在于咱们全民哲学。
形而上学啊,人类历史的几种社会形态啊,经济发展规律啊,这些都比较高深,只有县团级以上干部才会讲。
可是像辩证法啊,一分为二啊,则我等贩夫走卒,皆口能言之。
我刚开始听到一分为二,茅塞顿开。
天下的事情当然要一分为二。
例如在股市上,有赚了钱的,就有赔了钱的;又例如,人本身也有两个方面,一面是天使,但更主要的一面是野兽;饺子分成饺子皮儿饺子馅儿;馒头分成左一半儿右一半儿;人分成男人女人;男人分成长痔疮的和不长痔疮的;长痔疮的分成32岁以上的和32岁以下的;32岁以下的分成16岁以上的和16岁以下的。
如此分下去,万世不竭。
事物不仅可以一分为二,而且这对立的两个方面还要互相转化……后来琢磨琢磨,觉得这个一分为二也有不好解之处。
一块蛋糕可以切成两块。
不过,也可以切成五块。
一块蛋糕分成两块还是五块,端系于食客多少,和辩证法关系甚少。
▲哲学私塾中与同学们互动的陈老师湘云教给翠缕说,扇子有阴阳两个面,可是拿火柴盒一数,却有六个面。
一个报告可以分成成绩和问题两个方面,也可以分成政治、经济、外交、军事等十好几个方面。
对立双方互相转化就更邪门儿了。
穷人当然有变富的,但一辈子受穷的人也不少。
以“历史”的名义

以“历史”的名义
陈嘉映
【期刊名称】《社会学家茶座》
【年(卷),期】2003(000)003
【总页数】2页(P40-41)
【作者】陈嘉映
【作者单位】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紫江讲座教授
【正文语种】中文
【中图分类】C9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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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怎么做哲学才好?——评陈嘉映教授报告《日常概念与科学概念》

作者: 孙周兴[1]
作者机构: [1]同济大学哲学与社会学系教授,200092
出版物刊名: 江苏社会科学
页码: 17-19页
主题词: 海德格尔哲学;科学概念;教授;《存在与时间》;《哲学研究》;维特根斯坦;二十世纪;
语言分析;科学哲学;认知科学
摘要:我一直对陈嘉映教授这些年的工作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这次比较认真地看了他今天的报告《日常概念与科学概念》,差不多有一点数目了,至少是可以猜测到他现在的部分工作了。
大家知道,陈嘉映教授先是做海德格尔哲学的,后来主要研究维特根斯坦哲学,翻译了两部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书。
就是《存在与时间》和《哲学研究》。
都做得很好。
但如果你跟他说他是做谁谁的哲学的,估计他不会高兴。
不过无论如何,比如根据他今天的报告来猜测,他的哲学中成分是相当复杂的,有现象学的,有解释学的,也有日常语言分析、科学哲学、认知科学的,等等。
当然,如果我们这样说,陈嘉映教授也仍然不一定高兴,他会说:我干脆就是做哲学的啊。
陈嘉映:实践操劳与理论(一)

陈嘉映:实践操劳与理论(一)§1.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我们的实践一词,是辗转从希腊词praxis翻译过来的。
亚里士多德是第一个系统阐述实践概念的哲人。
读者对亚里士多德的实践概念都不陌生,但为方便后文的讨论,我还是做个简略的重述。
亚里士多德把人的活动分成理论活动,实践,制做。
实践不同于理论,因为实践改变对象;实践不同于制做,因为制做的目的在制做活动之外,而实践的目的则并不尽在实践之外,乃至于“良好的实践本身就是目的”。
〔NE,1140b1-6〕[ 亚里士多德的引文都引自《尼各马可伦理学》,依通例随文标出贝克尔版编定的页行码,译文则参考不同译者、论者的译文杂糅而成。
]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人类活动三分法。
不过,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概念区分并不总是那么一致和清晰。
有时候他把制做也称为实践,这时,实践分成实现外部目的的活动如盖一座房子和本身即是目的的活动如生活整体、沉思。
在另一些场合,他在很广的含义上使用praxis这个词,这时,连星辰、植物都有实践,但他通常会说,惟人有实践,“动物没有实践”〔NE,1139b20〕。
本书不讨论亚里士多德文著中的这些细节,大致从理论活动,实践,制做的三分法来谈论亚里士多德,这也是后世的一般做法。
▲《尼各马可伦理学》[古希腊] 亚里士多德著廖申白译注亚里士多德的学科分类与上面这三类人类活动相应,一是理论学科,包括第一哲学、数学、物理学;一是实践学科,包括政治学、伦理学、经济学或曰家政学;一是制做学科如诗学、建筑学、医学。
理论之知是episteme,与此对应,实践之知是phronesis。
这样区分这两个词是亚里士多德哲学里的论理用法,在柏拉图那里,episteme和phronesis经常混用。
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它们的用法也并不总是一致的。
有时候,亚里士多德把所有的知都称作episteme,依此,phronesis属于episteme。
但专门讨论实践时,亚里士多德通常把episteme和phronesis对称。
陈嘉映:再议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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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有它好的一面,但是也有可能我们会说有点僵硬,好像概念是确定的,方法是确定的,然后就是产生数据、得到结论这么一套做法。
这跟以前的做法是不一样的,以前的做法是天然的,像法学、经济学这些都跟哲学联系得非常紧密。
比如亚当•斯密,你说他是哲学家也好、经济学家也好,再如韦伯,你说他是社会学家、法学家、哲学家都可以。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这个转变的内容不是今天要说的。
今天主要就是想谈谈“实践”的概念。
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论理的时候经常用到“实践”这个词,如“实践检验真理”“理论指导实践”等。
只要是喜欢论理的人,你读书甚至写东西可能都会用到这些词,但是,我们在论理中这样使用“实践”这个词,这样来想“实践”这件事,基本上——我可能说得比较重——已经误入歧途,然后会得出很多混乱的结果。
比较简单的如“中国革命据说是由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指导的”,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发现当时共产党的领袖基本上都不太懂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批评的意思)。
就是说,他们不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这套理论到现在可能主要是学院里面在研究,当然就更不用说共产党的那些基层、中层的革命干部了,他们可能连马克思的书都没读过一行。
在什么意义上理论能够指导中国革命的实践?这是一个政治学的大问题。
但是,像“理论指导实践”这些话,只要你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很奇怪。
再比如“实践检验真理”。
物理学家争论“黑洞是否存在”、“是不是有能量从黑洞中溢出”、“宇宙爆炸三分钟之后,宇宙的温度大概是11℃”,所有这些东西有真有假,你叫它真理也罢或者什么也罢,但是,你怎么可能用实践去检验呢?这跟实践好像没关系,但跟实验有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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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议实践陈嘉映这样的题目,我也有点担心,因为现在像这样在概念上踱来踱去,是否还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百十来年的倾向就是,在做经济学、法学等社会科学时,就是希望做得硬。
硬有它好的一面,但是也有可能我们会说有点僵硬,好像概念是确定的,方法是确定的,然后就是产生数据、得到结论这么一套做法。
这跟以前的做法是不一样的,以前的做法是天然的,像法学、经济学这些都跟哲学联系得非常紧密。
比如亚当•斯密,你说他是哲学家也好、经济学家也好,再如韦伯,你说他是社会学家、法学家、哲学家都可以。
这是一个巨大的转变,这个转变的内容不是今天要说的。
今天主要就是想谈谈“实践”的概念。
大家都知道,我们在论理的时候经常用到“实践”这个词,如“实践检验真理”“理论指导实践”等。
只要是喜欢论理的人,你读书甚至写东西可能都会用到这些词,但是,我们在论理中这样使用“实践”这个词,这样来想“实践”这件事,基本上——我可能说得比较重——已经误入歧途,然后会得出很多混乱的结果。
比较简单的如“中国革命据说是由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来指导的”,我们今天回过头来看,发现当时共产党的领袖基本上都不太懂马克思主义是怎么回事(我没有批评的意思)。
就是说,他们不是研究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这套理论到现在可能主要是学院里面在研究,当然就更不用说共产党的那些基层、中层的革命干部了,他们可能连马克思的书都没读过一行。
在什么意义上理论能够指导中国革命的实践?这是一个政治学的大问题。
但是,像“理论指导实践”这些话,只要你稍微想一想,就会觉得很奇怪。
再比如“实践检验真理”。
物理学家争论“黑洞是否存在”、“是不是有能量从黑洞中溢出”、“宇宙爆炸三分钟之后,宇宙的温度大概是11℃”,所有这些东西有真有假,你叫它真理也罢或者什么也罢,但是,你怎么可能用实践去检验呢?这跟实践好像没关系,但跟实验有点关系。
实验和实践,显然不是一回事。
实际上如果深入地说,实验和实践是两个相当对立的观念。
我只是想说明平常我们在论理中使用“实践”这个词,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命题,这些命题的意义都是高度可疑的——如果不说它们是错的话。
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实践人类活动大致可以分成三类:第一类就是单纯“取效”的活动。
我指的就是糊火柴盒、扛麻袋、挖沟,等等。
这些活动没有人喜欢,只是用这件事来挣钱或者生活,目的单一。
另外一类活动就是像象棋那样的游戏。
跟“取效”的活动相反,它的目的本身一点都不重要,它的目的本身就是为了活动设的,是内置的目的。
有时候你能问一个人“为什么挖沟”,但是你不能问一个街头的人“为什么下棋”。
我想说的是:人类的活动基本上介于游戏和单纯“取效”之间,即实践活动。
我们探讨实践的特点、实践的本质结构,对于我们理解人类生活、人类活动有着最根本的意义。
我想稍微讲一讲行医这项实践。
首先,行医是偏于取效的,而不是纯粹取效的。
那么行医为什么不是一个纯粹取效的活动?医生不就是治病救人吗?实际上疗效只是它的考核指标之一,虽然是核心的指标。
我现在讲的行医,不是现代医院里面的行医,显然以前的郎中是一个更好的实践者的形象。
一个郎中在评价自己工作的时候,他首先自己就提不出那么多明确的指标。
比如,一个病该花多少钱治?一个病这么治比较冒险,但是治愈的可能性大一点,那么治比较保守,但是治愈的可能性小一点,但是你能够有多少把握,你也没有统计数。
所以他在下手治病用什么药的时候,他主要是依赖于一个传统。
简单地说,就是他的前任或师傅怎么做的,他就怎么做,大致如此。
当然他也可以修改,但是在他从业的大部分时间中,他主要是依据于一个传统。
一般来说,实践活动不是受智性理想引导的,它基本上只受“示范”的引导。
比如我们学画画跟当海员是一样的,你跟着学就是了,自古以来到19世纪都是这样。
如果我们把共产主义革命看成是一种实践活动的话,虽然它好像是从理论开始,陈独秀、瞿秋白等人去读马克思的书,然后读了之后就转化成中国革命。
但对参加革命的人来说,他既不读马克思的书,也不读瞿秋白的书,他们主要是看瞿秋白、陈独秀这些人在干什么。
因此,任何一种理想,从来都是体现在不同的“示范者”的身上,然后每个人都是主要去追随一个“示范”。
比如追随了列宁或者斯大林,追随了陈独秀或者毛泽东,或者雷锋,或者切•格瓦拉,或者其他人,虽然都是共产主义理想,但是你追随的那个“示范者”将决定你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共产主义革命者。
是列宁式的,还是斯大林式的,还是切•格瓦拉式的,那是非常不一样的(这也是一个比较大的话题)。
包括我们现在说的民主,我不认为研究民主理论这事没意思,假设中国真有一天已经走上民主道路了,但走上什么民主道路跟研究民主理论几乎没有关系——我说得是相当相当绝对了。
实际上,我们谈论民主的时候,好像是在谈论一些民主理想,其实没有人在谈论民主理想,除了真正在书本上研究的。
因为民主制本身就有好多种“示范”,至少一百种吧。
因此,你谈民主,你谈的就不是雅典的民主,你谈的就不是菲律宾的民主,你脑子里想的明明确确就是美国的民主,或者法国的民主。
就是说,只有“示范”在我们的实践活动中会起作用,理论不相干。
我说得很肯定,但是我又没有时间或者没有能力去把这个讲清楚,我把这个观点抛出来以供批判。
亚里士多德说过,“良好的实践本身就是目的”,“只有目的寓于其中的活动才是实践”,如果我们愿意走得再远一点、再极端一点,我们最后会说整个人生就是一场实践。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讲,我们从实践中所能获得的最深的内在利益,简单地说,就是它赋予你生命的意义。
这个和我们去做壮工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在一个目的是外在于这种活动的这类活动中,我们没有办法从这种活动本身去获得利益。
而实践不一样,所有的实践活动都有这个特点——它都能够让你热爱到它就是你的生命的主要内容。
反过来说,生命本身我们可以看作一场整体的实践。
亚里士多德说,“好生活就是已经好好生活了,幸福就是已经幸福了。
”你会看到,最深的报酬是:你热爱你的行业、热爱你的生活,然后这种热爱本身让你有机会去投身于它,这就已经报答你了,就已经给了你生活的意义。
医生的美德和战士的美德是不一样的我关于实践的讲法基本上走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路子。
毫无疑问,任何一个人讲实践都应该走亚里士多德的路子,因为实践基本上就是亚里士多德开创的,而且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或者古希腊的思想都是深不可测,永远都不能脱离的,脱离了肯定就会讲错。
然后,我的很多内容来自麦金太尔在上世纪80年代出的一本书——《After Virtue》(《追寻美德》,又译为《美德之后》),他讲实践的概念讲得比较丰富。
麦金太尔实践概念的一个基本目的是什么?他的基本志趣是什么?他的一个基本志趣就是他反对普遍主义的道德理论。
普遍主义的道德理论可以说是统治了我们近代的伦理和道德思想。
由于它统治了一般的思想界,它也就渗透到了每一个好反思的人的脑子里。
人做事时他不得不跟着事走,但反思的时候,他往往就跟着观念走了。
近代有两大道德理论、两大系统:一个系统是功利主义的理论,另外一大系统是跟它相对立的康德主义的理论。
这两套理论都是普遍主义的理论,康德的绝对命令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普遍主义。
功利主义理论也是普遍主义,因为利益是被普遍化的,不是你的利益和他的利益,它就是利益。
所以经济学基本上是依赖于功利主义的理论发展起来的,你稍微想想它背后的所谓哲学假设,每一项活动都是为了取得一个利益,而这个利益本身是抽象的,或者说是普遍的,对你是利益、对他也是利益。
你可能会说:“唉,你对经济学的理解太肤浅了。
”但是,毕竟经济学或者功利主义一般的利益概念是一个普遍主义的概念。
虽然经济学现在完全是一个帝国主义形态,但是对人类活动的解释变得越来越不充分、越来越差——至少我大致愿意这么说。
麦金太尔的实践观念跟普遍主义的观念是相当不同的,实际是针对这些观念而发。
他个人就很反对康德主义的“美德是一种普遍”,即:对所有人,对在所有地方、所有时间,美德之谓美德,都是一样的。
他认为,美德对于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是不一样的,那么对于不同的实践活动来说,我们需要不同的美德。
这点我下面举的例子反而跟麦金太尔不完全一样。
比如讲个人的“勇气”,对于冷兵器时代的作战,那是一种最基本的美德,所以“勇敢”这个概念在一切原始名著中,包括《赛德克•巴莱》,它显然被认为是一个男人的顶尖的品德。
因为这种品德是那种生活、那种实践传统缺之不可的,而且技能的训练本身也是跟这种品德连在一起的,你没有这种品德就不会有这种技术,就没有这种生存。
你说“这个战士是勇敢的”,我们马上就能知道他在干些什么。
反过来,如果我说“这个医生是勇敢的”,我们都不太知道大致是指什么事。
但是,如果你说“这个医生很冷漠”,我们可能就特别清楚。
换句话说,一个医生需要有一种同情心,或慈悲心肠,这个同情心当然不见得是一种妇人之仁,实际上他需要的是跟同情心相配的一个东西。
医生的美德和战士的美德是不一样的,有时候正好相反。
所有实践传统都在衰落之中在我们小时候,有一种叫作“理想主义”的东西,我们做什么事情都是一种理想,并按照理想去选择自己的工作。
但是,我想说这是一个无所谓的事,按照理想去生活不是一件多么不得了、多么高尚的事。
在过去,很少有一个郎中是出于理想主义的目标去做郎中的,最简单的是他爸就是郎中,他们家都是郎中,现在他也要养活一个家。
你想,最简单的、最现成的办法是什么呢?当然是“子承父业”了。
但是,这样当郎中跟我现在把致富的职业都摆一遍之后,发现学医是最挣钱的,我就去学医,是不一样的。
听着差不多,都是为了挣生活,但这就是实践和技术的区别(我马上会讲到这一点)。
当一个年轻人学他父亲也好、学他师傅也好,他在学习从医的时候,是连着从医的利益,即把它作为一个养家糊口的本事,把从医的技术以及从医的德性这些东西一揽子学习下来,他是进入了一个传统。
那么这个德性主要是在传统中,而不是在理想中。
刚才我讲的亚里士多德和麦金太尔是不同的。
亚里士多德是站在整个所谓世界文明史的开端,就是文字开始统治世界的时候。
你想荷马一开始都没有文字,文字差不多就是从那些悲剧作家、从柏拉图开始的。
而麦金太尔差不多是站在整个2000多年文明史的末端。
在这点上,我觉得由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悲剧诗人所开创的,以及由孔子、墨子、庄子这些人在中国所开创的整个历史到现在是进入了尾声,也许都已经过了尾声了,这个我们很难确切判断。
亚里士多德的时代,行医、政治、教育等这些实践传统是一个一个在形成之中。
而在麦金太尔的时代,即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的实践传统都在瓦解之中,也许有些人会说“都已经瓦解完了”。
海德格尔是这么说的:教育已经是一个过去式,以后没有教育。
那么政治呢?太多的人知道,政治已经是过去式了。
以后有没有,我不知道,反正眼下是没有了。
我们国家都办得跟托拉斯似的,国家就是一个联合体,一个集团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