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柱心香

一柱心香今天是中秋，一个万千家庭团圆的日子，而父亲却到那一个世界去了二十一天。

知道父亲罹病是在八月十五日（公历），那天晚上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要我明天带他去市里的医院去检查一下。

我听了，既感难过，又感吃惊，问父亲患的是什么病，怎么不早告诉我。

弟弟说，父亲全身发黄，身体明显瘦了，最近脚也浮肿得厉害，村里的医生起初说是黄胆肝炎，卫生所里见过也治好过多例，但治了十三天，病情不但没有得到控制，反而在不断恶化，医生自己感到没有了把握，建议到大医院去确诊，所以拖到今天才跟我打电话……我不禁想起母亲生日那天回家时的情形。

七月二十八日，是母亲的生日。

我眼见父亲似乎比平日瘦了，便问父亲是不是有些不舒服。

他说，身体还好，饭量也还正常，只是感觉有些乏力，前些天，双抢时犁田，觉得操犁已大不如从前了。

其时，双抢刚结束，我揣测可能是父亲劳累过度的缘故吧，所以，内心并没有怎么在意，只是再一次恳切地说，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尽管能力不强，但没有一个不孝顺大人的，到了这般年纪，吃穿不愁，明年就不要再种田了。

父亲笑了笑，依然是那句说了多年的老话，得动一天就做一天，现在还得动，吃现成的，不好。

说实在的，对于父母这许年纪还在田间劳作，我内心深感不安，为了劝他们放弃种田，静心地怡养天年，我甚至在二老面前流露过不满。

也许是基于这一层考虑，也许是意识到身体的确不如从前那般硬朗了，父亲那天满口应承把接手种的别人的田地退还给人家，明年就只种自己的亩把多责任田，解决自己的口粮算了。

不管如何，几年来的劝说努力，在那天有了初步成效，我当时还是感到高兴的。

谁知，这是一份被粗心取代的喜悦呢？父亲的病分明在那以前就已见苗头，父亲在村卫生所就诊，是在我回家一星期之后。

以父亲的脾性，他一定认为象以前一样，在村卫生所吃点药打点针就会好，身体不会有什么大碍，所以没有必要声张自己的病痛。

从回家到得知父亲病讯有差不多二十天的时间，这期间正值我放暑假，整日优游自在，但我甚至连电话都没有给父亲打过一次，询问过他的身体情况，每念及此，内心便有种锥心的痛！第二天，我便陪父亲检查病情。

在一番B超和CT扫描之后，医生很快出具了诊断报告：1、肝硬化（血吸虫性），少量腹水，门脉高压；2、胆囊结石并胆囊炎；3、脾脏肿大；4、肝内外胆管扩张，胆总管可疑光斑①结石及炎性物？②胆管癌？末尾的这个癌字用的是英文单词的缩写。

根据这份报告，即使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人，也能掂量出病情的严重程度。

在医务办公室，我的一位医生朋友还特地将父亲安置到一边的休息室休息，好单独跟我交谈。

他说，根据检查的情况分析，百分之八十可以肯定父亲患的是胆管癌，建议我带父亲去省城的大医院再作复诊。

从医生的办公室出来，父亲向我打听他的病情，我避重就轻，说医生讲他患的是血吸虫性肝硬化，可能还有胆结石。

父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治疗过血吸虫病，对他说患有血吸虫性的肝硬化，我想父亲应该不难接受。

没想到父亲闻言，异常平静地对我说，不必再花钱了，前不久，习勋（自家一个叔辈）就是得这个病，没两个月就死了。

一句话，说我得泪眼潸潸，我说您的病情还不至于这么严重，再说现在医学发达，对待这样的病完全没有问题，您只管放心，配合医生进行治疗。

父亲听罢，叹了一口气说，人上了年纪，总是会得个病才死的，还是听天由命吧。

父亲幼年读过几年私塾，平时话尽管不多，但算得上精明。

也许他从医生的表情和回避他而与我谈病情的异常举动推知，他患的是绝症吧，这点我无法确知，一直到他死前，我也没有从他老人家口中听到过一言半句。

我把父亲的病情如实向兄弟姐妹作了通报。

得知我要带他到省城医院去复检，当着全家人的面，父亲执意不肯，说岳阳的医院不可能检查不出他的病，还担心他有可能死在长沙的医院里，不能土葬，那是他不能接受的事实。

但最后，父亲还是松了口，作为交换条件是不到长沙的医院作手术，他即使是死也要死在家里。

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八月十八日晚十点许，记得那天是星期五。

周末省城的专家不上班，我想利用这个空闲陪父亲逛逛风景。

八月十九日，我和弟弟陪父亲登上君山岛，这里是国家4A级风景区，离老家只有不到四十公里，离我现在的居处还不到十公里。

儿时，听父亲讲柳毅传书和娥皇、女英的故事，感觉到是那么的逼真传神，那么的津津有味，万万不知父亲竟从来没有来此登临过。

那天天气很好，有些微热，我们兄弟轮流搀着父亲从我们熟悉的景点走过，在洞庭庙前，我信口说出父亲原来说过的一幅对联，“洞观八百波涛壮，庭树万千烟火红”。

父亲听了，立马纠正我说，那是金鸡笼（老家附近的一个地名）洞庭庙前的对联。

在湘妃祠，一向不抽签的我，虔诚地为父亲抽了个寿签，希望向神灵祈福，佑他老人家平安长寿，然而，签上的文字不仅没有让我从中得到半点安慰，反而使我的心变得沉重起来。

父亲想知道签上的内容，我随口编了个谎言说，还好，是个上签，然后迅即转过脸去……八月二十日，星期天，我们起了个大早赶往长沙，下午便带着父亲爬岳麓山。

其时，枫叶正黄，景致宜人，但盘曲的山路，分明让父亲少了游兴。

起初，我还想携着父亲徒步上山，但没走几步，父亲便说腿脚不行，要歇会，我只好改变主意，打车上山。

病魔摧残了父亲的健康，记得前些年陪父亲去后山挑柴，那山一点不比岳麓山低，父亲挑着百多斤的担子，一路走在前头，连粗气都没有喘，看到我汗流如注的狼狈样子，还关切地告诫我平时要多腾出时间来锻炼身体，可如今……看着父亲拖着蹒跚的步履一路看山，我实在于心不忍，为什么非要在父亲病重之时才想到陪父亲观光揽胜呢？云麓宫前，在我的坚持之下，父子三人合了个影，细细想来，这是与父亲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张彩色合影。

父亲啊！周一上午，我们陪着父亲先后去了湘雅医院和肿瘤医院，因为有预约，所以进行得顺利。

专家在看过片子之后，完全肯定了在岳阳医院所作的诊断结论，并告诉我，胆管癌可以说是癌症之王，根据目前世界医学杂志上报道，这种癌的治愈率还不到百分之三十，你父亲伴有肝硬化且肝脏明显萎缩，脾脏肿大，又有过胃切除病史，加上年龄偏大，身体又这般虚弱，手术治疗成功的希望不大，可以考虑保守一些的疗法，给他做个减黄手术，即将胆管中植入一根导管，将滞流的胆汁引出来，但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因而对延长他的生命没有多大实际意义，即使做这个手术，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手术的风险仍然很大。

检查毕，我告诉父亲，病情跟在岳阳检查的情况一样。

父亲听罢，一口回绝我要他留下来做手术的请求。

他说，他曾经做过手术，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还说，清明伯（我家的一个老邻居）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手术他是坚决不做了，要我们赶紧带他回去。

当天下午，我们一路无语地陪父亲回到了岳阳。

父亲到底拗不过我们的请求，在落照满天之时住进了岳阳的一家医院。

例行的检查后，每天就是点滴打个不停。

在医院的几天，尽管有闻讯赶来的亲友不时前来吊问，给父亲以精神上的安慰，但他还是不愿在这里再多呆片刻。

当我们试图按照医嘱，给父亲做个减黄手术而在多次劝说无望的情况下，我们只得遵从父亲的意愿，含泪为他办理了出院手续。

汽车驶出医院大门口的那一刹那，我猛然觉得，父亲的生命从此已经进入了倒计时！从医院回家之后，学校就临近开学，我便没有时间每天去照看父亲的起居了，只是隔三差五地为父亲送去一些他平常喜欢吃的东西。

父亲吃东西一向斯文，如今病体缠身，少了口味，吃东西就更只具象征性。

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父亲也流露过兴奋，那是父亲在注射过三支白蛋白之后，消了肿，父亲顿觉病情有了转机，便一脸轻松地在电话中告诉远在江苏打工的姐姐，说自己的病好多了，要她不要牵挂，安心把那边的事做好，还说打工挣钱不易，没必要经常打来电话，一个电话半天工价啊。

父亲哪里知道，转机仅仅只是个表象，癌细胞象个恶魔，此时正在一点一滴地齿噬着他日渐羸弱的身体呢？作为儿女，我们又怎忍心将他的真实病况告知于他呢？父亲的生命之灯终于要燃尽了。

九月八日，星期五，我回家看他时，他下地行走已必须借助手杖。

九月十一日，我再次携妻去看他，给他喂吃东西就时不时被噎住或满身呛的都是，这一异乎寻常的举动，慌得在一旁伺候的母亲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九月十二日晨，我安排完给父亲输液的事返校。

中午，我才放下碗筷，就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

当我迅即赶回家时，父亲已基本恢复过来，我只能从众人七嘴八舌的陈述中，感知刚才发生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我想父亲一定是攒集着自己生命的全部能量，在殷殷地期盼着什么。

是啊，他有太多割舍不了的情怀，一个女儿在江苏，一个女儿在广东，从正月初她们外出打工，父女间就只通过几次电话。

即使在病重期间，他也多次拒绝她们回家探视的请求，说路途太远，来去一回不容易，再说他现在不打紧，等春节时再回来看不迟。

可现在，父亲已经预知自己来日不多，生离死别，人之常情，他太想见上她们一面了。

十三日晚，姐姐星急火燎从江苏赶来，眼见被病魔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老父，一头哭倒。

十四日午后，妹妹也急冲冲从广东赶回来。

看到儿女齐聚床头，父亲的心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稍稍松弛下来。

十四日下午五时许，我抱父亲上厕所，父亲喘着气，低声说自己怕挺不过去了。

晚八点多，父亲明显感到身体不舒服，或坐，或仰，或躺，折腾不已，喘气也越见急促。

终于，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父亲头一偏，任凭我们声嘶力竭的呼唤，眼枯泪尽的嚎啕，父亲再也没有醒来。

其时，是二00六年九月十四日晚十一点半。

这一天，距到岳阳医院检查只有二十七天！对这一天的到来，父亲其实早有心理准备。

记得那天从医院回家，父亲特意叮嘱我到照相馆去定制一个相框，我明白，那实际上是父亲在以一种别样的方式为自己安排后事。

父亲病重期间，一次，我握着他的手，问他还有什么跟我们交待的。

父亲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自己心满意足了。

转瞬之间，父亲与我阴阳两隔，痛思遗言，往事桩桩件件，涌出心底……父亲五岁失怙，家道由此中落，由吃斋念佛的祖母拉扯成人。

幼年的父亲倍尝人间酸楚，因此造就了他沉默寡言的性格。

父亲勉强上过几年私学，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每到春节，父亲总是手书一到二幅春联，熔铸全家对未来的憧憬。

父亲写对联时，我总是在一旁听父亲讲解，或帮他牵纸倒墨，每当这时，贫寒的家中就洋溢着温馨和春意。

记得火炉边就贴有一幅父亲手书的春联：“我辈无能惟种田，儿曹有志多读书。

”那该是父亲缘自心底的渴盼吧！今年的春节，父亲再也不能和我一起写贴春联了，春回椿不回啊！八五年，我还在读高二，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良，我一度患了组织水肿，脚肿得老粗。

一天，父亲来校，给我送来半篮鸡蛋，还塞给我一摞零票，要我稍稍改善一下伙食，还说家里条件差，苦了孩子。

送父亲出校门时，我看到，校门外居然还放着父亲的一担篾货，不外是竹刷、竹篮、笤箕、箢箕之类。

父亲从来不曾做过这门生意，他须从三十里外的桃花山上进货，然后，一路挑着，沿门叫卖，赚几个真正的血汗钱。

以父亲的体力，父亲是绝难胜任的，但为了我，父亲是别无选择了吧？去年冬天的一天，父亲为我送来两壶自榨的菜油，我因去朋友家吃酒，妻子上班，父亲顶着寒风在我家门前等了近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