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冰的天书
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言人——徐冰

中国当代艺术的代言人——徐冰徐冰,1955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20世纪90年代移居美国。
2008年回国发展。
在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徐冰是一个在任何意义上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名字总是与蔡国强、张洹、关伟等人联系在一起,被看作是国际艺术品市场上的成功者和中国当代艺术乃至中国的代言人,更为重要的是,这位前卫艺术家始终将自己的艺术创作视为对其所身处的社会的思考。
正如他所言:“你生活在哪儿,就面对哪儿的问题,有问题就有艺术。
”通过了解徐冰老师的作品,可以发现他对日常灵感的珍惜与捕捉,他珍视正在经历的每一件小事,相信每一个点都可以成为创作的来源,通过艺术家的工作,为人们生活的社会提供一些有价值的东西。
在一次访谈中徐冰提到,“成功的艺术创作必须要跟这个时代的问题发生关系,因此从《析世鉴》一直到《凤凰》,中间我做了很多很多的作品,但是现在回头看,我发现我能够做的就是跟着这个时代走。
”通过艺术手段回答或回应时代与社会不断提出的问题,始终是徐冰作品最为重要的特征,这也使得他的创作没有像很多先锋艺术家的作品那样,往往为了创新而创新,沦为空洞无物的技巧展示,而是始终与近30年来发生了剧烈变化的中国社会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一、《天书》(《析世鉴》)20世纪80年代末创作了成名作,他亲自设计刻印数千个“新汉字”,一图像性、符号性等议题深刻探讨中国文化的本质和思维方式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经典。
在天书中,徐冰以汉字为型,拉丁文为体,结合创造了近四千多个“伪汉字”,采用活字印刷的方式按宋版书制作成册和几十米的长卷。
虽然在《天书》在形式上与通常的汉字并无二致,但却不过是一些并不负载意义的图案而已,使得每个中国观众包括徐冰本人在内的任何人,都无法从中读出任何内容来。
在观看这部作品时,最初都会感到似曾相识,但仔细一看又觉得茫然不知所云,这也就难怪人们纷纷将这部作品称为“天书”。
这个作品在中国美术馆一经展出引起巨大轰动,当年在艺术圈引起了正反双方的一阵笔战。
论艺术符号与有意味的建构——以徐冰作品《天书》为例

论艺术符号与有意味的建构——以徐冰作品《天书》为例王志炜【摘要】艺术符号的本质包含了主体、符号、客体和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通过符号本身创造的外在形式,为观者带来内在的审美愉悦.艺术符号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不断地影响着艺术作品中艺术家情感的置入.在徐冰的艺术作品《天书》里,他匠心独运地用\"伪汉字\"组合设置了一个更具内在张力的\"文字世界\",让观者在审美活动中通过艺术作品的外在形式对\"美\"有直观的把握.其中,意味表现为对现存文字的遗憾和警觉,要重新找回认知原点.在引导审美直觉的同时,\"伪汉字\"也建构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为观者与艺术作品架起了沟通的桥梁.【期刊名称】《美与时代(下旬刊)》【年(卷),期】2018(000)012【总页数】3页(P97-99)【关键词】艺术符号;意味;形式;徐冰【作者】王志炜【作者单位】武汉纺织大学【正文语种】中文从符号哲学的角度来说,艺术活动是人类的一种创造符号形式的活动,艺术作品表现为人类创造出来的一种特殊的符号形式。
艺术将人类主观经验和情感内容进行逻辑抽象,并以特定形式表现出来。
艺术符号作为艺术作品中的重要因素,有着独特的艺术本性和功能。
徐冰作品《天书》中的“伪汉字”既引导着观者的审美直觉,也建构了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成为艺术作品与观者之间的连接纽带。
一、艺术符号的艺术本性在美国符号论美学家苏珊·朗格看来,作为一个整体,艺术作品是情感的意象。
“对于这种意象,我们可以称之为艺术符号。
”[1]129艺术符号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它除了具有符号的多数特性以外,还有其独特的艺术本性。
(一)艺术符号有独特的表现对象。
这一独特的表现对象就是人类的情感,指的是广义上的情感,亦即人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人类的情感可以通过艺术作品展现出来。
作为情感表现的载体,艺术家将他认识到的人类情感赋于艺术符号中,并通过艺术符号来表达。
徐冰《天书》一本正经的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如果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力度自然就会出现。。。

徐冰《天书》⼀本正经的做⼀件毫⽆意义的事情,如果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艺术的⼒度⾃然就会出现。
制作《天书》的⼩屋, 北京, 1987⼀. 《天书》1986年的某⼀天早上醒来, 徐冰特别想做⼀件值得全⼒以赴的事情, 他想做⼀本书, 在没做之前, 脑⼦⾥已经有⼀个雏形, 这件作品的名字叫《天书》。
⾸先, 他想做的这本书是⼀本不具备作为书的本质, 所有内容都被抽空, 但它⾮常像书; 其次这本书的完成途径, 必须是⼀个制作 “真正的书” 的过程; 最后, 这本书的每⼀个细节, 每道⼯序必须精准、严格、⼀丝不苟。
他坚信, 这件作品的命运取决于整个制作过程的态度, ⼀本正经的做⼀件毫⽆意义的事情, 如果做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艺术的⼒度⾃然就会出现。
01. 《天书》的字体为什么是宋体?徐冰希望这本书看上去不是随随便便的, ⽽是有知识依据的, 每个细节都应该很讲究, 耗尽⼼⾎“写” ⼀本书, 只是这本书没有任何内容, 他想⽤这种⽅式反映⾃⼰⼀直以来对知识进不去⼜出不来的敬畏和⽆奈感。
⾯对这本书, 必须⼩⼼翼翼屏住呼吸, 不可⼤声喧哗, ⽽是充满敬意, 如同我们⾯对未知的事物。
为了达到这种庄严的效果, 他觉得这本书最好是宋版的风格, 字体最好是宋体。
02. 宋体的来源先来了解⼀下宋体字的来源, 其实我们现在知道的宋体字并不是宋代的, 宋体是到了明代才出现的, 虽然在宋代已经有了雏形, 但是到明代才真正形成完整的宋体, 因此, 台湾把宋体也叫作“明体”。
早期刻书⼯⼈需要把作者和抄书⼈的书稿的书写风格⼀⼀刻出来, 但是随着刻书业的盛⾏, 刻⼯⽆法雕刻⼤量不同风格的字体, 为了追求效率, 逐渐有了硬边的宋体字。
宋体也被称为官体, ⼀般⽤来记录重要⽂件和严肃的事情, ⽽且宋体是没有个⼈情绪的, 它是冰冷的字体。
为了研究宋体, 徐冰曾经在北⼤图书馆待了⼀段时间, 对各个朝代的字体都有了很深的了解, 徐冰⾃⼰吹⽜说, 如果有⼈递给他⼀本古书, 他可以准确判断年代, 如同算命先⽣。
徐冰简介

徐冰简介
徐冰,1955年出生于重庆,1981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并留校任教。
1987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获硕士学位。
曾于1990年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邀请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
2008年回国,现为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在自20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创作的成名作《天书》系列中,他亲自设计刻印数千个“新汉字”,以图象性、符号性等议题深刻探讨中国文化的本质和思维方式,成为中国当代艺术史上的经典。
九十年代移居美国后陆续创作《新英文书法》、《鬼打墙》、《地书》等。
此外,本世纪以来徐冰的创作面向更为丰富,特别是其日益关注的艺术介入社会的题材,《烟草计划》、《木林森》、《凤凰》等均是颇具深度的代表作品。
鉴于在当代艺术领域的杰出贡献,1999年他荣膺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_阿瑟天才奖”;2004年以“9_11”废墟尘埃为材料所做的作品《尘埃》,在英获得世界视觉艺术最大奖项——首届“Artes_Mundi国际当代艺术奖”;2007年在荣获美国版画艺术终身成就奖。
徐冰:背后的故事

徐冰:背后的故事作者:张越来源:《中关村》2014年第02期自从 1998年徐冰开始用他设计和雕刻的模板创作的那套精美作品问世以来,20多年过去了,那套被称为《天书》的作品在北京展出时,它们看上去似乎是成百上千页清晰的文字,但是只要细看,你就会发现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天书》并不是真正的文字,而是一些没有任何意义的、由徐冰自创的图形。
随着看似有意义的文字转变成毫无意义的团,徐冰和观众之间开始了对话。
而且这一对话一直延续至今。
在这个过程中,他先让我们看到了一件作品,然后又促使我们发现与之不同的,并感到无比惊诧的内容。
在《天书》之后创作的一些作品中,徐冰将语言转变为文字,又将文字转变为语言。
在1999年至2004年期间,徐冰创作的统称为《风景》的图画,是在纸上用浓墨勾划再现广阔的视野,但是风景中的元素却是经过编排的中国字。
例如,不同大小的“石”字反复排列,代表悬崖或者堤岸;而成串的“草”字代表的是葱绿的田野。
这不禁吸引了更多人的眼球,他的奇思妙想让观众们大开眼界。
此后,徐冰用垃圾扎成的凤凰被奉为传奇,但他最早用废弃物做装置,始于《背后的故事》。
2011年,大英博物馆首次邀中国当代艺术家办个展,徐冰带去了《背后的故事》,从5月展至7月。
光的绘画2013年12月,在北京中间美术馆,一件装置高1.2米,长达26米,使用了至少一卡车的麻丝、干枯植物、宣纸、鱼线等生活中的现成物,所有这些材料都经过徐冰之手,转化成一幅光影朦胧的中国画长卷《富春山居图》。
而绕到这幅长卷的背后,观众才会发现这些材料的真相。
2004年,在徐冰应邀在柏林的东亚博物馆准备个展的时候,当他得知这座博物馆从东方收集来的馆藏,大部分又在二战期间遗失,这段有趣的有关艺术品的“得”与“失”并且与人类命运相攸关的历史,激发了他从中选取三幅遗失的山水画照片为素材,第一次以半透明玻璃、灯光、现成物等媒介,创作出“背后的故事”的基本形式:看上去是山水画,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对徐冰作品《天书》的解读

对徐冰作品《天书》的解读作者:宋田利来源:《智富时代》2015年第06期【摘要】徐冰的《析世鉴—世纪末卷》,这幅作品用无数的偏旁部首重新组合而成,组成了一系列无人能看的懂得文字,就被观众称之为《天书》,徐冰的作品通过人们知识的累积和天书文字的的不可知给我们的感觉是,我们都生活在一个看似熟悉实则是个未知的世界里,让人感觉知识越多越显得无知,引发人们深深的思考。
人们通常都认为文字就必须有含义,而徐冰的天书告诉我们文字也可以作为欣赏品来看,只从视觉艺术上单纯的欣赏文字,变通艺术家的思维,从而在艺术道路上越走越宽,越走越远。
【关键词】观念;版画;文字;书法艺术20世纪80年代时,一幅版画作品引起了艺术界的强烈关注,那就是徐冰的《析世鉴——世纪末卷》。
这幅作品用无数的偏旁部首重新组合而成,组成了一系列无人能看得懂的文字,就被观众称之为《天书》。
《天书》的装裱是以古代卷轴的形式装裱而成,而且尺幅巨大,制作的非常考究,这些铺天盖地的装置是那么让人敬畏。
就像徐冰很喜欢的那句话“在没有任何概念可参照的条件下佛才出现”,这句话的意思是人在完全没有任何知识可供参考的情况下,才会领略到事物的真正价值。
然而正是这样一幅发人深省的作品《天书》却让一些知识分子称为是“对传统文化的侮辱”。
我认为这是一种很不负责任的评判,对此有以下几点分析:一、从文字本体方面来说(一)文字本身的性质追溯中国文字的历史那最早应该就是商代的甲骨文了,文字最早是为了满足人们交流、记录的需要而发明的符号,大约是人类步入农耕社会时期开始萌芽的,后来随着社会的进步,文字经历了无数次的改良后就形成了今天的文字。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思维中文字就是用来交流和传承文化的,是音、形、意的结合。
而徐冰的作品同样也是文字,却不是给人们的交流提供方便,相反,它打破了人的正常思维,通过给人找麻烦,就像电脑,死机之后,重新启动它,又获得了新的运行空间。
(二)书法艺术的本质及与天书的不同由此,我们联想到中国的书法艺术,书法不仅是中华文化几千年的历史传承,不仅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更是世界艺术宝库中的一朵奇葩。
徐冰作品专展有感DBH段

徐冰作品专展有感
第一次知道徐冰,还不是了解他的风格。
从馆外进来,迎面出现两个“字”。
只不过不认识。
我一直在猜。
(一)《天书》
整个地上和墙壁上都是字,都不认识。
我试图去辨认,但是没能成功。
解读是这样说的:这些字是由徐冰由中国汉字稍加改变而形成。
创作时间是九十年代。
目的是为了让人们懂得去突破常规认知,不受局限性影响对于它的解读,我第一反应是:徐冰是疯了吗?好端端的文字不用?经过思考,我开始认为,徐冰的创作有他的道理。
毕竟艺术家是通过一些并不是很严谨的作品来领导人们去做严谨,有逻辑、有批判精神的决策。
(二)《英文方块字》
我在这一版块儿玩得很开心。
经过同学的点播,我学会了认英文方块字。
我突然认出来馆外的两个字——徐冰。
这是用英文方块字写的。
(三)《文字写生》
通过文字来画画我头一次见——用“石”字画石头、用“帆”字画帆、用“山”画山……我没能读懂作者的用意。
但是我知道,这又是一个创新——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的创新。
(四)《汉字的情绪》
这个短片可以给外国人用来了解汉字,也可以拿给中国人用来重新认识汉字。
徐冰先生用了独特的影视效果去表达每一个汉字的来历,意义,内涵等。
我真的谢谢他所做的贡献。
……
还有许多作品我没有提到。
不过经过后面的讨论,我也了解了他们。
我们一起把这次参观概括成以下几个短语和句子:
1、创新——思考
2、当代艺术——批判思想
3、语言——思维表达
4、艺术作品——人民参与
段伯华
2018.10。
徐冰:「背后的故事」

徐冰:「背后的故事」徐冰《背后的故事-1》 184cm×367cm 柏林国家东亚美术馆,柏林,德国,2004。
原画出处:1.戴进(1388-1462)《松柏贺寿》画卷 2.⽇本画家Kano Eitoku(1543-1590)的⼭川风景画 3.佚名画家的六扇屏风绘画,皆为东亚美术馆丢失古画。
《背后的故事》是徐冰做了⼗⼏年的⼀个系列作品,它的创作始於2004年。
当时徐冰在柏林做在驻艺术家,受到了德国国家东亚美术馆做个⼈回顾展的邀请。
⼆战时期,苏联红军将东亚美术馆内85%的藏品(5400件)挪到了苏联,部分作品如今藏于圣彼得堡博物馆的地下室内,⽽留在美术馆⾥的只剩下那些丢失的艺术品的照⽚。
徐冰想要做⼀件可以结合柏林的历史、东亚美术馆的历史以及他本⼈的⽂化历史的新作品,于是在馆藏资料⾥选了三张照⽚作为素材,以装置艺术的表现⼿法还原了古画的内容,《背后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诞⽣在了柏林。
这件作品的灵感来⾃于徐冰经西班⽛转机时在机场办公区看到⽑玻璃后⾯透出的⼀盆植物的剪影。
ーー它很像⼀副⽔墨画。
这让徐冰想起来郑板桥“依⽵影画⽵”的典故,他想到了柏林东亚美术馆的展柜⾥那些⾝在异地他乡的艺术品们,以及他历来运⽤光影的经验和关于中国⼭⽔画的知识,由此,他开始了这件作品的构思。
清⽯涛《⽔容侵古岸》局部“化作⼀缕青烟”和“仙雾缭绕”这样写意的浪漫,⼤概只有以⽔和墨作画的中国⼈最可了解与想像了。
只看我们的画——⼤量的留⽩,墨在宣纸上像丝绸⼀样细腻,⼜像蝉翼⼀样薄,像烟雾⼀样轻盈。
画⾥的⼭⽔、⼈物、树⽊、茅屋、亭台,万物都像是由⼀股⽓凝起来的,从⽆到有,⼜化为⽆。
和道家的“道法即⾃然,诸相皆空相”的意境⼗分贴合。
明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原作局部明董其昌《烟江叠嶂图》原作局部徐冰《背后的故事:烟江叠嶂图》台北市⽴美术馆,台湾,2014在古代,要画⽔墨画,⾸先必要的⾃然是“笔墨纸砚”,这也决定了没有读过书,学过写字的那批⼈同时也被剥夺了绘画的权利和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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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的天书“五解”关于徐冰的《析世鉴——世纪末卷》,自两度展出以来,见诸于报刊的文字已经很不少。
其反响之强烈,其褒贬之不一,在近年画坛尚属少见。
尽管有评家认为“空前的赞扬”已经够多,但我依然觉得言犹未尽,还想说一点什么。
因为在我看来,这件作品的潜在影响还远未显示出来。
从“音义符号”转向“视觉符号”《析世鉴》何以能产生如此反响,值得认真研究,不能简单看作是‘评家一窝蜂”。
当今画坛,有几位画家的作品曾牵动评家峰拥而至呢?实在数不出多少。
有的评家认为,徐冰的作品来自于谷文达的“文字系列”和吴山专的“红色幽默”,因此,“从原创性说,徐冰的天书没有超越谷文达、吴山专。
”我以为,这是一个十分表面的认识。
徐冰的《析世鉴》与谷、吴二位采用文字的作品有着质的不同。
谷文达是将文字作传统的“替身”来玩弄、亵读,来发泄他的叛逆情绪。
他像一个弄潮儿,随手拣拾起中国汉字,翻来复去地摆弄、审视、嬉戏、玩耍、嘲讽;他通过“错误的标点符号与文法逻辑、错字、倒字、反字、无意义字、综合的字、重叠的字、分解的字、漏字、偏旁互借的字,以及标点符号与文字偏旁非常识性的结合等等”⑴,作为“审美过程”去“自由自在地创造”。
“在审美的陈述中找回失去的直觉整一性的把握”,“通过非陈述性的文字”、“取消或部分地取消了陈述‘真理’的义务”,从而“把文字的意义推进到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⑵。
但是,他的“非陈述性”实际还是陈述的。
因为他虽然做着将文字分解、破坏的“文字游戏”,但却并未放弃对字音、字义和语义的利用,所以他的探索并非纯视觉和纯绘画的。
看他的画,依然需要“阅读”,需要从文字的阅读中理解其创作动因。
同样,吴山专的“红色幽默”也仅是借助于荒诞的语言表达了一个荒诞的现实,将不相关的词语随意组合以表现“文化革命”所带来的“文化赤字”。
他并没有对作为其视觉语言的构成因素的“文字”本身做任何思考,因此,他作品中的文字,依然是一种“音义符号”。
而徐冰作品中的文字则排除了这种“音义”性,他对于“文字”的再造完全是出于语言的需要。
他既非原封不动地借用“文字”,目的也不在嘲弄文字本身。
他不同于谷文达,故意把字写错、写反、写倒、写漏。
不能把他刊刻的近两千个方块字看作是“ 错字”,因为其中没有一个“不错”的字。
他是通过对字型的重组和再造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工程——从音义符号向视觉符号的全盘转化。
除了标题,他没有在作品中运用一个现成汉字,他打破汉字原有笔划规定而重新组装,使最具中国文化色彩的方块字不再作为交流工具的语言文字和书面形式。
不再成为字音、字义的载体。
他只保留了汉字字型的美学规范,将文字还原到笔划本身,变成一种纯粹的“点线结构”,一种横、竖、撇、捺的自由组合。
由于剔除了作为文字符号的“字音”、“字义”,从而使“字型”的美独立突现出来;由于它不再是文字语言的符号,由于它排除了从字义上识读、语义上理解作品的任何可能性,从而使文字语言转化为绘画语言,使音义符号转化为视觉符号。
然而,也正是由于将文字变成了无法释读的纯视觉符号,才使它们具备了一种新的文化涵义。
而谷文达所说的创作过程作为一种“审美过程”,作品作为一种“审美的陈述”而非真理的陈述,在徐冰的笔下体现的更为彻底更为纯粹。
正是他(而不是谷文达)“把文字的意义推进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世界”,使文字的性质、结构的演变进入一个意想不到的艺术境地,从而越出了作为“语言学”的一个部门的“文字学”的领域。
徐冰对文字的创造性演化,不仅提供了一个寻求字型多种视觉意义的范例,而且可能引发人们对“字型美学”的研究兴趣以及书法观念的变更。
书法作为一种视觉艺术应该也是注重于字型而非字音字义的艺术。
然而书法却至今尚未在视觉语言上达到如《析世鉴》这样一种纯度,语义还始终主宰着书法艺术的创造。
在艺术日趋多元的今天,书法家为何不能对汉字作纯字型的研究?为何书法必须负载一种文字内容,字与字的排列、组合只能依从文字内容的需要而不能依从审美内容需要?《析世鉴》如能付梓出版、刊印成册,必将给书法家以新的启示,从而使书法艺术拓出新的领域。
方块字作为华夏民族的独特创造,较之于别民族的文字创造具有很强的个性。
它便于灵活地层层组合,“易读值极高”,并且有“许多印欧语文所不具备的特异功能”⑶。
一位日本学者说,每个汉字就是一个“集成电路”。
但汉字的这种文字学价值在《析世鉴》中却不复存在了。
集“形、音、义”于一体的这一个个“集成电路”。
被徐冰肢解、重组后,变成了一个个没有读音和没有意义的“纯形”。
从文字学的角度看,这或许是一个极其荒唐的举动,但从美学和视觉艺术的角度看,则不仅不荒唐,还可能被确认为一个前所未有的突破——在书与画的双向发展中表现出新的轨迹。
从“书画同源”走向“书画同归”人们把《析世鉴》称作“天书”,因为它无法释读。
但作者自己是把它称作“版画”——《徐冰版画展》即此之谓。
但它又确实是“书”,书的形式,书的装帧,书的设计。
《世纪末卷一》、“卷二”、“卷三”,即书之称谓。
然而,读书观画的常识在这里全不适用。
因为它分明是书,却不能读;分明是画,却难以观。
有人看了“徐冰版画展”不无遗憾地说,“没有看到一张版画”。
有书法界人士事后又不无遗憾地说,“因为是‘版画展’ 所以没有去看”。
“书”的概念在这里既指“书籍”(在外部形式上),也指“书法”(字型与结体的变异理应归“法”的范畴)。
但无论从哪一层含义上看,“书”与“画”在《析世鉴》中都达到了“同一”。
从“书”的角度看,它既具有传统线装书典雅的美,又具有方块字结构的美;从“画”的角度看,它既具有纯视觉的点线组合的抽象美,又见出一个版画家刻刀和拓印的功力。
因此,同出于一源的书、画,在这里表现出“同归”的迹象。
“书画同源”说最早见之于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叙画之源流”:“颉有四目,仰观垂象。
因俪鸟龟之迹,遂定书字之形……是时也,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
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
”又说:“周官教国子以六书。
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
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⑷。
可见,书画同源说是书画分离(“书”沿着抽象符号的方向发展,“画”沿着具象写实的方向发展)之后对其生成期的认同。
书与画在肇创阶段的同一,其基点是“象形”,“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屈,日月是也”(《说文解字?叙》)。
但徐冰的“书画同归”却不是回到“象形”的原始状态(从这个方向努力的书法家大有人在),而是由负载着音义内涵的文字符号和负载着绘画内涵的形象符号“同归”于一种纯粹抽象的视觉符号。
它既无文字应有的音义,也无绘画应有的形象。
而《析世鉴》所具有的文化内涵和精神内涵恰恰产生于对音义的阻抗和对形象的舍弃,所以,这种“同归”是在一种纯抽象的高层次上展开的,是一种更高的综合。
主体的无知与客体的不可知作为一件艺术作品,《析世鉴》无论其外观还是其内质,既十足地“传统”,又彻底地“现代”。
正是这种熟悉的“传统感”和陌生的“现代感”构成欣赏过程中一个巨大的心理跨度。
“熟悉”使你陷入“阅读误区”,“陌生”又令你茫然困惑。
而《析世鉴》的真正魅力正在于这种“不可解读性”。
展开的大书洋洋洒洒、密密麻麻,但居然没有一个字为我们所能认识(据说一个老学究在展厅里转了好几天,只发现了三个曾在民间流传过的异体字)。
无法释读的困惑使一个巨大的真实——一部在刻版、印刷、装帧几方面均达到精致完美程度的多卷本线装书实体变得虚无荒诞。
仿佛走进一个看似非常熟悉实际上却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生活于其中却全然不了解其真像的世界;一个看似在我们的知识范围之内实际上却完全越出我们知识范围的世界。
面对这样一个令人陷入窘境的世界,我们不禁发问:是我们无知,还是这世界就不可知?或者说,正是“我们所有的知识把我们更带近无知”(艾略特)?在这里,我们首先经验到一种自我否定的痛苦。
诡秘的《析世鉴》,一面呼唤着你的阅读热情,诱发着你的阅读愿望,一面又阻断你的阅读念头,摧毁你的阅读企图。
它愈是和你拉开距离,就愈将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使有知者变得无知,渊博者变得浅薄,自信者变得自悲;而客体的不可知一旦转化为主体的无知,一种神秘感、敬畏感便油然而生。
在这里,可以说徐冰是借用《析世鉴》那优雅堂皇的传统风姿向他的观众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
然而,由于这个“玩笑”开得太认真、太庄严,以致使他的观众在经受一番“捉弄”和“戏谑”之后竟无怨言,甚至甘愿接受这个“骗局”。
确实,世界上恐怕还没有人用近两年的巨大劳动来制作一个“玩笑”,但徐冰却这样做了。
他用机智“亵读”了他的读者,又用严肃与真诚换回了他们的信赖。
徐冰所以要“亵渎”他的“读者”,是因为他必须尊重他的“观众”。
他明确告诉他的“读者”:视觉艺术只有“可视性”而非“可读性”。
无法释读的“文字” 只能靠直觉来把握。
《析世鉴》属视觉艺术,它虽以“书”的形式出现,却拒绝人们对他作出阅读反应,带着“视而可识,察而见意”的阅读习惯去欣赏,结果只能是视而不见。
只有从“读者”转化为“观者”,才能将释读中的荒诞感转化为视觉上的庄严感,才能在其整一性的视觉建造中感悟到丰富的精神底蕴。
真实与荒诞的共处观念与语言的同构就《析世鉴》的表现手段而言,它很像一部关于世纪末的现代寓言,语言自身的独特选择即已暗示出它的主题:如施太格缪勒所说,一个“完全不可理解的、荒谬的”世界;一个使人“失去了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的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的世界⑸。
面对《析世鉴》,人们如“‘漂泊在无际的虚无之中”,精神失去了“一向停泊的锚锭”(尼采语)。
而徐冰的这一虚空意识正是建立在对世纪末的真实感悟之上。
现实本身就是一本读不懂的书。
画家在无尽无休的精神困惑中经过长期思索终于“说”出这个巨大的真实。
只要观众不否认这几卷本大书是一个真实的存在,那么“荒诞”也就同时、同样真实地存在着。
它作为现代艺术的一种审美形态,反映了青年艺术家普遍存在的一种“深刻的焦虑”。
它不唯徐冰所独有。
但就对这一文化心态的表达而言,却唯有《析世鉴》最为透辟、彻底、深刻,也最富智慧与创造性。
原因就在于他找到了最恰切的语言和最具创意的表达方式,就在于他将观念的表达牢牢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就在于“观念”与“语言”获得了同构。
有些评家认为徐冰对语言的过分考究是一种“新贵族气”,“太传统”,或过分理性的学院派风格。
但不管如何评价,对于艺术,我以为“语言即存在”,唯有语言可望成为思维的“直接现实”。
不少新潮艺术家的作品表明,他们还没有完全觉悟到这个道理,或者说还不屑于在这个平凡的基点上建造自己的艺术大厦。
然而,当艺术观念尚不能与艺术语言取得同构的时候,观念终归是观念。
要将观念转化为艺术,就不得不借助于恰切的语言。
现代艺术正是一场由观念革命所引起的语言革命。
一种新语言的确立,就是新观念的标志。
在工匠与大师之间我十分欣赏黄永砯富有创意的机巧:他将《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就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也“完成”了对中西文化的融合抑或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