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俪体名手陆繁弨骈文探论

清初俪体名手陆繁弨骈文探论路海洋【摘要】清初江南地区的骈文家群体,首先奏响了清代骈文复兴的强劲旋律,其中陆繁弨是比较值得关注的一位.陆氏从早慧的少年才子成长为一时骈文名手,地域与家族文化因素的积极推助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陆繁弨对骈文的特性和价值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认为以六朝文学为最高典范的骈俪文风不应被轻诋,骈体文也自有其重要的审美价值.陆氏骈文主要收录在《善卷堂四六》中,其注重藻饰、形式精整,形成了"豪华精整,振藻耀采"的艺术风貌;同时,善写哀怨、文章多激楚之音,好议论、好大量用典也是陆文的重要特点.要之,陆繁弨骈文特点鲜明、自成一格,在清初骈文史上足称一家;当然,陆文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存在一些不足,限制了其总体成就,这就使陆氏无法跻身于清代骈文一流作家之列.【期刊名称】《广西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年(卷),期】2016(037)006【总页数】6页(P59-64)【关键词】清初;俪体名手;陆繁弨;骈文;《善卷堂四六》【作者】路海洋【作者单位】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江苏苏州 215009;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正文语种】中文【中图分类】I206明末以张溥、陈子龙等为代表的文坛精英，通过编纂总集与丛刊、理论探讨、文学创作等活动，为骈体文的复兴奠定了基础。

清初江南骈文家群体及时把握骈文振起的契机，首先奏响了清代骈文复兴的强劲旋律，在这些骈文家中，陆繁弨是比较值得关注的一位。

陆繁弨(1635—1684)，字拒石，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他曾“自许俪语，为海内少双”[1]，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则将他视为清初继尤侗、吴绮、陈维崧等人之后的骈文代表作家之一*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有云：“清代骈文，既俨然复兴气象，最早露头角者，为尤侗、吴绮、毛奇龄、陈维崧、吴兆骞诸人，而陆繁弨、黄之隽、章藻功则其继焉者也。

”见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16页。

不过，他在清代中叶以后受到了文人学者的冷落，大部分重要的清代骈文选本都没有收录他的作品。

那么，这样一位名噪一时的骈文家，他的骈文创作到底有怎样的格局？如何定位他的总体创作成就？研读陆氏《善卷堂四六》，并结合清代骈文创作的实际，可以判定，在清代骈文史上，陆繁弨固然不应被遗忘，但也不宜过于抬高他的地位。

本文即在扼要勾勒陆繁弨成长的地域与家族文化背景基础上，对其骈文主张、骈文艺术风貌和主要特点进行探讨揭示，并在清代骈文史上给他一个合适的定位。

文学家的成长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在中国古代社会尤其明清时期，地域与家族文化氛围则构成了文学家成长的重要背景。

陆繁弨从一个早慧的少年才子成长为一时骈文名手，地域与家族文化因素的积极推助即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主要表现在家学浸润与师友助益两方面。

武陵陆氏是一个有着悠久家族历史的文化名族，陆繁弨侄孙宗楷在给繁弨所撰的传记中提到：“(陆氏)溯建炎而肇迹，扈跸南都；洎元明以寖昌，蜚英北阙。

一十六世，瓞自绵绵；四百余年，印还累累。

”[2]卷首亦即武陵陆氏的渊源，可以确切地上溯到南宋初年，而在元明以来的四百多年中，家族人才辈出、日渐兴盛。

确切地说，到了晚明，陆氏的家族声望达到了顶峰，所谓“合门义烈，奕代清华”[3]。

陆繁弨的祖父运昌，原名鸣勋，明崇祯七年(1634年)进士，与弟鸣时、鸣煃以文誉于时，人称“三凤”。

运昌有六子，垿早夭，圻、培、堦、垣、皆有文名，世称“五凤”；“五凤”中圻、堦、三人文名最著，陆圻有《威凤堂集》、堦有《白凤楼集》、有《丹凤堂集》，在明末“为复社之冠，称‘陆氏三龙门’”[4]。

陆培系陆繁弨之父，甲申之变，陆培“避兵横山”，坚决不与满清政府合作，最后“自经死”[5]5685，可谓义烈非常之人。

陆繁弨就是在这样的家族环境里成长起来的。

“合门义烈，奕代清华”的家族氛围，对陆繁弨产生了重要的影响：首先，陆繁弨在诗文尤其骈体文创作上成绩斐然，无疑是得益于家族长辈长期的熏染、引导。

陆繁弨在《家季叔丹凤堂集序》中曾不无自豪地说道：“今我奕世令闻，并垂艺苑；一门诸父，群号经神。

”[2]卷1他在这里所说的“一门诸父”，主要应指陆圻、陆堦和陆。

中如陆圻“诗文采组六朝，医方口令，出口悉成俪语”[5]5685，是与陈子龙、柴绍炳、毛先舒等并称“西泠十子”的名诗人、名骈文家，陆繁弨在15岁时所作骈体文《春郊赋》，首先便是得到了作为伯父的陆圻的高度肯定，而这对一个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来说，实在是一个莫大的鼓励。

再如陆，他也诗歌与骈文兼擅，所谓“文专俳丽，折旋徐庾之堂；诗取标新，争长钱刘之座。

”[6]陆繁弨长期与这些家族长辈同游共处、“居竹林而潇洒”[7]卷首，自然获益良多。

《沈方邺诗序》所说“才惭班固，犹有家风”[2]卷10，就是陆繁弨对自己受家学嘉惠的一个真实写照。

其次，陆繁弨“穷居著书，以孝义为乡里表率”[8]，也和陆氏“合门义烈”的家族风气直接相关。

这里所说的“义烈”至少包含两层意思，一是陆培殉难故国的精神遗产，二是以陆堦为代表的家族长者辛苦维持家族生计的努力。

父亲陆培在明末的殉难，对陆繁弨的影响甚巨，繁弨在给朋友的书信中，曾多次提及自己作为孤儿所遭受的巨大痛苦，“仆自失所天，死丧相继。

……追溯平生，不胜哀愤”[9]，“仆家患骈臻，死丧踵接。

……心已化于死灰”[10]。

但是，陆培给陆繁弨留下的，绝不仅仅是苦难，在倡扬忠孝节义为人生大美的传统社会，陆培的殉难显然是一件值得世人感佩钦仰的义举，作为嫡子的陆繁弨，虽然没有效仿父亲自刭以殉前朝的必要，但有必要婉转而坚定地承续父亲身上的义烈精神。

而叔父陆堦几十年黾勉辛劳，在清初政治高压的情境下，使陆氏“骨肉离而复合，宗祊绝而更兴”[11]的义举，也成为亲受其益的陆繁弨一生行藏出处的重要参照。

因乎此，繁弨“早废蓼莪，便效采薇之节”“慈亲待养，隐绵上以栖迟”[7]卷首，“阖门守拙，二十余秋”[12]，成了一个穷守僻壤、全节保贞，以侍养慈亲、读书著述为乐的孝义君子。

当然，与清代江南绝大多数才子文士的成长经历相似，陆繁弨之所以能崛起江南文苑，和他同家族以外诸多师友的切磋过从，也有重要关联。

《沈方邺诗序》有云：“仆始束发，即与名流。

……学谢郑元，非无师授。

冶亭梦笔之客，幸已缔交；柴桑插柳之人，尤称衿契。

”师执辈如陈廷会、柴绍炳、徐乾学、吴百朋等，同辈友人如毛奇龄、徐炯、吴兆骞、沈叔培等，都是与陆繁弨交游的一时名士、文坛俊杰。

徐炯在《善卷堂四六序》中对其与繁弨交往的一段描写，颇具典型性：“炯以驽骀，夙联缟纻。

三秋契阔，常接大圜之书；五载流连，履下陈蕃之榻。

联句则纵横侵夜，清谈亦斐亹经宵。

”[2]卷首在类似的书信来往、对面酬接中，他们畅谈为人之道、为学之法、为文之方，彼此砥砺、相互称引，他们为人、为学、为文的境界也由此得到了提升。

天资颖异、勤学不辍的陆繁弨，由于得到家学的浸润与师友的助益，很快成为江南文坛上令人瞩目的新秀；而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多和创作经验的积累，他的诗文创作也越来越成熟，他的骈文在清初声名远播，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

陆氏骈文主要收录在《善卷堂四六》中，该集原止4卷，收录陆氏骈文91篇，后桐城吴自高花了9年时间，对其“句疏而字释之”[13]，并厘为10卷。

《善卷堂四六》所录91篇骈体作品，序文的数量最多，计48篇(中诗文集序22篇，赠序4篇，寿序22篇)；另书启26篇(中书22篇，启4篇)，传、哀词、碑文各1篇，引2篇，祭文4篇，疏3篇，杂文2篇，题跋3篇。

从文体选用的情况看，陆繁弨的骈文虽然涉及到了多种文体，但主要集中在序、书二体，这种文体选用的相对单一，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陆氏骈文的“宽度”和总体成就。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善卷堂四六》收录陆氏序文总计48篇，而以揄扬夸饰为旨趣的寿序竟有22篇，这既能说明陆氏在当时文名颇著，又能见出陆氏骈文具有较强的实用性，我们不排除这些寿序中有一些内容较为写实而艺术较为精湛的佳作，但其与生俱来的实用品性和揄扬旨趣，确实限制了作家个性才情的全面与真实发挥，这也是影响陆氏骈文成就的因素之一。

作为一个成熟的骈文家，陆繁弨对骈体之文的特性和价值，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家季叔丹凤堂集序》有云：乃有曰推四始，不事雕华，力诋六朝，失乎浮艳。

沃韩欧之余瀋，窃程朱之一毛。

井蛙望海，讵识津涯？夏虫语冰，偏多簧鼓。

不知驺虞、麟趾，巨丽非常；藻火、宗彝，辞华不乏。

周公作诰，多属奥深；左史著书，亦称艳富。

要之冬雷夏雪，才不可以违时；秋实春华，文自难于偏废[2]卷1。

正如陆繁弨所指出的，清初文坛比较普遍地流行着一种观点，即力诋六朝文学特别是骈体文，认为其雕琢辞采、注重形式，“失乎浮艳”；与此相应，大力推崇以韩、欧、程、朱等人为代表的唐宋古文。

对此，陆繁弨的态度十分鲜明，他认为推扬质朴文风而诋抑艳丽取向包括崇散黜骈，不过是坐井观天式的浅见，因为历史事实告诉我们，自古以来汉民族便有注重藻饰的审美取向，而古文家们一致视为质朴文风典范的先秦著述如《尚书》《左传》等，也具有“奥深”“艳富”的特点。

要之，如同大自然既存春华之丽又存秋实之朴一样，文学上的质朴与藻丽、散体与骈俪，也是各有其适、不可偏废的，换言之，以六朝文学为最高典范的骈俪文风不应被轻诋，骈体文也自有其重要的审美价值。

应当说，在清初文坛主流舆论倾向于否定六朝、指斥骈体的大背景下，陆繁弨此论的积极意义是十分明显的，那就是与陈维崧、毛先舒、吴农祥等人的相关论述相呼应，共同为清初骈体文的发展，营造了良好的理论语境，进而为乾嘉骈体文的全面复兴，奠定了基础。

陆繁弨的诗文创作取向，和他的理论认识是一致的，《清史列传》在总结陆氏文学创作特点时，便说他的诗歌有“豪华精整”之美[5]5686；台湾学者张仁青在此基础上又有所延伸，认为陆氏的骈文也具有“豪华精整，振藻耀采”之特色[14]。

就骈文而言，张仁青的概括是比较准确的，我们可以从两个层次来略作分析：第一，陆文特别注重藻饰，形成了文体“豪华”“振藻耀采”的艺术风貌。

相对于散体文而言，骈文固然是更注重装饰性的文体，不过在骈文系统内部，也有重藻饰、任自然之别，清代中叶以洪亮吉为代表的“常州体”作家的清新之文，相对而言就更加强调自然之美，陆繁弨的骈文则属于重藻饰一派。

这一特点几乎在《善卷堂四六》所录91篇文章中都有体现，而《小青焚余序》《读曲文》《绿竹弹芭蕉文》《吴山伍公庙碑文》诸篇堪称典型，这些作品内容充实、文采斐然，读来确实都是“振藻耀采”、赏心悦目。

第二，陆文在形式上特别精整，基本上都由四字、六字联句构成，七字、八字句只是偶一用之，换句话说，陆文可谓是典型的四六文；陆文在形式上的精整，还体现为几乎所有篇章，自始至终都由工整的联句连缀而成，这与陆繁弨推崇的六朝骈文倒是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