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赫金文艺观中的“审美客体”说9

2008年第4期俄语语言文学研究2008, №4总第22期Russian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tudies Serial №22论巴赫金文艺观中的“审美客体”说董晓（南京大学，南京210093）提要：巴赫金对俄国形式主义的批判性超越在于他对形式主义理论中“文学性”的独特理解。

在探究“文学性”的过程中，巴赫金对“审美客体”的概念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在对审美客体的拓展性阐释中，巴赫金对艺术作品“内容与形式”的辨证关系进行了富有启发性的诠释。

同时，巴赫金自觉地将其对审美客体的理解运用到他的批评实践当中，对经典作家作品的“文学性”进行了富有创建的解读。

关键词：巴赫金；审美客体；文学性中图分类号：B83-05 文献标识码：A引言巴赫金作为20世纪影响深远的苏联文艺理论家，对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文艺观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性的继承与超越。

通过与形式主义者的“批评的对话”，巴赫金一方面指出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诸多缺陷，如忽视文学同社会—历史的关系，否认文学特殊的意识形态性等“封闭自足观”，以及由此而导致的畸形的文学发展史观等；另一方面，巴赫金也总结了俄国形式主义的理论贡献，在俄国形式主义这个“好的对手”身上寻找到了拓展自己的文艺观念的基点，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所主张的“文学性”引向了更深的层次。

巴赫金对“审美客体”所作的思考，正体现了他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局限性的超越，对“文学性”内涵的拓展与深化。

1 “审美客体”概念的提出“审美客体”这一概念是巴赫金文艺学著述中经常涉及的理论术语。

巴赫金赋予了这一理论概念以独特的内涵，以此展开了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中“文学性”这个重要概念的深入探究。

美国批评家弗·詹姆逊指出，“俄国形式主义者的独特主张，便是顽固地坚持内在文学性，……因此，不论他们的系统思维的最终价值如何，文学批评只能从他们的起点开始，马克思主义者对他们的最有条理性的抨击（如托洛茨基与布哈林对他们的指责）也从未否认过他们在起始时这种方法论上的正确性”。

（钱佼汝1995：34）巴赫金正是通过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批评将对“文学性”问题的探讨引向了深处。

他认为，俄国形式主义者在追寻文学作品之“文学性”的过程中，只注意到作品表层技巧的、语言的现实，而忽视了本应得到更多关注的艺术作品的“审美的现实”。

因此，他把对作品“文学性”的论证放置于对作品“审美的现实”的考察之中。

由此，巴赫金引入了“审美客体”这一概念。

正如迈克尔·霍奎斯特所指出的，在巴赫金看来，“审美客体表现为由物质形式所传达的价值整体，同时又与其它的价值，例如政治的或宗教的价值相结合，这些价值是在具体的观赏活动中发生作用的”。

（凯特琳娜·克拉克，迈克尔·霍奎斯特1992：233）显然，巴赫金运用这一概念，是想超越俄国形式主义设定的“形式与内容”或“材料与手法”之框架。

在巴赫金看来，既然人们早已认识到，对于艺术作品而言，“形式倘若离开与内容的关联，即离开与世界及其要素的关联（这个世界是以认识和伦理行为为对象的），它就不可能获得审美意义，也就不能实现自己的基本功能”；（巴赫金1998a：331）；既然单凭俄国形式主义者所推崇的“手法的新颖”不可能有任何积极的建树，那么，探究作品之“文学性”的目光无疑应当指向一个更高的层次，即作品的整体艺术世界。

按巴赫金一贯坚持的“对话”与“交往”理论，这个整体艺术世界应当包含读者、作者和作品三个方面的价值交往、碰撞，即“艺术是创作者和观赏者相互关系固定在作品中的一种特殊形式”。

（巴赫金1998b：82）由此可见，巴赫金文艺观当中论及的文学创作过程中的“审美客体”这一概念，并不单指艺术作品，而是指作者有意识地灌注于作品中的，通过作品的内在形式结构因素充分而独特地艺术化了的，并且与作品的阅读—接受者的审美感知发生强烈共鸣的那一部分东西。

无疑，这种意义上的审美客体存在于艺术作品之中，但却与艺术作品的外部世界紧密相连。

这种审美客体就是巴赫金所要探讨的文学作品之本质属性。

巴赫金认为，文学作品具有“文学性”之关键就在于这部作品获得了真正的审美客体。

2“审美客体”概念对形式主义理论的超越巴赫金认为，审美客体存在于“审美的现实”之中，而“审美的现实”是与文学作品的整体艺术世界相联系的。

因此，对审美客体的理解也必须着眼于文学作品的整体的艺术世界。

巴赫金指出，“表现美学不能阐释作品的整体性。

……表现美学的根本性错误在于：它的代表人物制定自己的基本原则时，是从分析一些审美因素或个别的、通常是自然界的形象出发的，并不是以作品整体为依据的。

这是所有现代美学的通病，即热衷于构成要素”。

（巴赫金1998a：164-165）虽然巴赫金所说的“表现美学”指的是格罗塞、K·朗格、柯亨等美学家的观念，但很显然，他对表现美学缺乏对作品艺术世界作整体审视的评价，其实也是针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

巴赫金一贯反对俄国形式主义者忽视文学作品的整体艺术世界，而只将目光停留在作品内部单个的艺术要素上的做法。

他指出，“世界的一切价值都可进入审美客体，……作者的立场及其艺术任务必须放在世界之中，联系所有这些价值来加以理解”。

（巴赫金1998a：287））对文艺作品进行整体的审美观照，把握文学作品整体的艺术世界，是超越形式主义的“内容与形式”或“材料与手法”视角之局限，进入艺术作品的审美客体，从而把握其内在“文学性”的前提。

巴赫金将“施于作品身上的审美活动（观照）的内容”称作“审美客体”，借以区别于外在的文学作品本身。

也就是说，审美客体是“建筑于艺术作品基础之上但又不等同于作品的那个世界”。

（巴赫金1998a：191）“审美客体，亦即艺术创造和艺术接受的对象”，（巴赫金1998a：338）“美学应该明确艺术观照中纯审美的内在成分是什么，亦即明确审美客体”。

（巴赫金1998a：348）“审美客体的实现过程，即实现艺术任务本质内容过程……”（巴赫金1998a：350）显然，作为艺术创造和艺术接受对象的审美客体，在巴赫金眼里，具有某种动态性质，它不是静止的，而是一个能动的过程。

按巴赫金的观点，只有当艺术作品与被审美认识了的现实、通过行为施以了审美评价的现实处于紧张而积极的相互决定的关系中时，审美客体才会显现，作品才因此而活起来，具有艺术的意义。

这种动态性就在于：巴赫金强调了审美客体中诸因素之间的互动关系。

巴赫金认为，“审美客体是包容了创造者自身的创造物，因为创造者在客体中发现了自身，并鲜明地感觉到自己的创造积极性。

或者换个说法，审美客体是经过创造者本人自由而爱怜地共创呈现在他自己眼中的创造物”。

（巴赫金1998a：372）这里可以看出，在巴赫金看来，作为作品“文学性”之体现的审美客体，是与作者之主体性紧密相连的，是作者与他的创造物相互作用的结果。

既然作者（即艺术作品之创造者）的因素得以被观照，那么，由于作者是以代表着伦理和社会之价值的因素进入审美客体的艺术审美世界的，故作品“文学性”的生成是审美因素与非审美因素交融互动的结果。

巴赫金对这种互动关系的揭示，克服了俄国形式主义将文学视为封闭自足的系统的狭隘眼光，赋予了“文学性”以动态的、开放的考察。

既然作为作品“文学性”之体现的审美客体在巴赫金看来与非审美的伦理、宗教等意识形态因素紧密相连，那么，那些哲学的、政治的、宗教的、道德伦理等非审美因素如何才能成为审美客体中的有机成分呢？换言之，即非审美因素是如何在审美客体中被审美化的呢？这是巴赫金对审美客体这一概念的阐释中最值得关注之处。

因为，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决，那么审美客体中审美因素与非审美因素（即艺术化成分与非艺术化成分）的混杂势必会滑向庸俗社会学批评观的边缘，而巴赫金毕竟是与庸俗社会学文艺观势不两立的。

在审美客体中，创作主体即作者获得审美意义的关键在于取得“外位的立场”。

在巴赫金看来，“外位性”立场对于创作者而言极为重要。

因为只有获得这种外位立场，作者才能超越自身之外，在另一个层面上完成真正的艺术体验，从而超越实际的伦理—道德价值生活体验。

巴赫金指出，“只有他人在我的体验中才能与外部世界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才能在审美上令人信服地融入这一世界，并与这一世界相协调”。

（巴赫金1998a：137）这就是说，只有外位的立场才能保证创作主体以超越的、客观的眼光感受事物，只有在另一价值视野中占据另一立场，才能赋予所表现、观照的对象以客观化性质。

观照对象的客观化是审美客体得以实现的重要环节，因为只有观照对象的客观化才能够保证它的充分艺术审美化而不成为创作主体任意宣泄其主观情绪的工具，才能够避免成为伦理、宗教、道德或社会政治等非审美因素的附庸而丧失了审美性。

换言之，“外位立场”所实现的审美对象的客观化，是审美观照对象取得真正的艺术独立的保证。

当年席勒在他的《论美书简》中说，“伟大的艺术家为我们表现对象（他的表现具有纯粹的客观性）；平凡的艺术家表现他自己（他的表现具有主观性）”（伍蠡甫、胡经之1985a：500），其实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

席勒在他的另一部著作《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还说：“艺术家的真正秘密在于用形式消灭内容。

排斥内容和支配内容的艺术愈是成功，内容本身也就愈宏伟、诱人和动人；艺术家及其行为也就愈引人注目，或者说观众就愈为之倾倒”。

（什克洛夫斯基等1989：35）席勒所言的“形式消灭了内容”的艺术境界，对后人启发甚大。

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者充分借鉴、发挥了这一观点。

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鲍里斯·埃亨巴乌姆在他的文章《论悲剧和悲剧性》中写道，“艺术的成功在于，观众宁静地坐在沙发上，并用望远镜观看着，享受着怜悯的情感。

这是因为形式消灭了内容”。

（什克洛夫斯基等1989：40）而形式之所以能够消灭内容，盖因作者以超越性眼光，从外位的立场观照审美对象使然。

外位立场使作者克服了非审美的功利性因素的限制，避免了沉溺于所表现对象的情感纠葛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危险，获得了艺术审视事物的自由，具有了将观照对象艺术审美化的可能，从而使观照对象具有了摆脱现实功利之属性而获得艺术形式属性的可能。

因为在巴赫金看来，一切领域的文化创造，都绝不是要以客体内在的材料来丰富客体，而是把客体转移到另一价值层面上，给它带来形式的恩赐，在形式上革新它；而如果与被加工的客体融为一体，则不可能有形式的丰富。

形式消灭内容应是审美客体的理想境界。

而欲至此境界，内容的审美形式化（亦即艺术化）是关键。

来自现实功利的伦理认识层面的内容只有充分形式化才能进入审美的层面，被艺术形式“幼稚化”和“单纯化”，即去功利化，成为审美客体的有机成分。

于是，“审美客体便把内容纳入到一个新的价值层面中，纳入到隔绝开来的、最后完成的、价值上自足的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