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词与苏轼词之比较

２００７年９月学术交流Ｓｅｐｔ．，２００７总第１６２期第９期ＡｃａｄｅｍｉｃＥｘｃｈａｎｇｅＳｅｒｉａｌＮｏ．１６２Ｎｏ．９·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姜夔词与苏轼词之比较谭宇宏（哈尔滨师范大学中文系，哈尔滨１５００２５）［摘要］相对于周邦彦词、辛弃疾词，苏轼词对姜夔的诗词创作影响要大。

这不仅表现在二人均心仪“晋宋风度”，还表现在二人的词作均题材丰富，风格清雅。

然而，虽然白石词在继承东坡词的基础上进行开拓．爱扬了其情致高雅的一面，但由于重于“精思”、运笔雕琢，遂不似东坡词那样浑融自然、感人至深。

而东坡填词之所以能够“不复措思”，与其深谙“无住”之禅理有很大关系。

相比之下，姜夔一生与佛家的因缘并不深厚。

【关键词】姜夔；苏轼；词［中圈分类号］１２０６．２【文献标志码】Ａ【文章编号］１０００—８２８４（２００７）０９一０１４４—０４姜夔词，历来被视为南宋风雅词派的代表。

南宋中期，词坛判然两派：“一派为白石，以清空为主，高、史辅之……扫除野狐，独标正谛，犹禅之南宗也；一派为稼轩，以豪迈为主，继之者龙洲、放翁、后村，犹禅之北宗也。

”（张其锦《梅边吹笛谱序》）其清虚骚雅．挺拔瘦硬的词风，于南末末至有清一代，继之者众多。

宋代的张炎自不必说，其他如高观国、周密、陈允平、王沂孙等人亦受其直接影响。

至清代浙西词派崛起，姜夔更被誉为“词中之有白石，犹文中之有昌黎也”（《词林纪事））。

而对于姜词独特风格的形成．当今论者看法不一。

有人认为，白石运用江西诗派的笔法入词，同时受其词友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等人词作的影响。

有人认为，白石词清空高雅的艺术风格与周邦彦词有着重要的继承关系。

姜词是在学习周词“深厚和雅”的基础上，开拓出清虚骚雅一路的…。

有人认为，白石词受到辛弃疾词的直接影响。

如周济《宋四家词选序》说：“白石脱胎稼轩，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

也有人认为，白石词高雅风格的形成，是受到苏轼词启迪的结果”１。

甚至有人进一步指出，辛弃疾并非苏轼的最佳继承者，白石词与东坡词才是一脉相承的”１。

本文认为，白石词清虚骚雅风格的形成，并不是仅仅学习周邦彦词的艺术手法的结果。

认为姜词“脱胎”辛词，也是不太准确的。

因为姜词除了《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韵》等少数几首抒发家国之恨的词类似稼轩词外，其余绝大多数词都以个人的坎坷际遇和爱情悲剧为题材。

虽然妊期以来，论词者认定苏词“开南宋辛弃疾等一派”（《四库全书提要）），稼轩是东坡的最佳继承者，后人亦多以苏、辛并称。

然而，他们在具体的人生态度、审美趣味等精神风蕴方面，罕有相同点。

３１。

正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苏辛并称，然两人绝不相似。

魄力之大，苏不如辛；气体之高，辛不逮苏远臭。

”王国维《人间词话》云：“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

”事实上，相对于稼轩而言，白石的风格更接近于苏轼。

而白石与东坡的这种传承关系，将通过本文对二人在精神品格与诗词创作方面的比较得到部分验证。

一、精神品格的相似苏轼与姜夔的精神品格十分相似。

从人格理想看，东坡“长羡归飞鹤”（《醉落魄》）．并时常以“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垢之外”（《放鹤亭记》）的“鹤”白期；白石则以“然而清，眇然而远”（厉鹗《三十六鸥亭记））的“鸥”自诩，寻求“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替山溪－题钱氏溪月》）的境地。

从精神风度看，二人都对晋宋士人心仪不已。

东坡素来喜欢“携壶藉草”（《皖溪抄》“携壶藉草亦天真”），即便是贬谪黄州期问，他也经常与友人野外席地饮酒赋诗。

其“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渡》）的人生态度，与晋宋雅士的旷逸情怀可谓一般无二。

在书法创作方面。

苏轼曾盛赞张旭“作字简远，如晋宋闻人”（《书唐氏六家书后）），对于诗歌，虽没有公开提出师法晋宋，却在其《书黄子思诗集后＞一文提出，“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

至唐颜、柳，始集占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

而钟、王之法益徽。

至于诗亦然。

苏淳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收稿日期】２００７—０５—１６【作者简介】谭宇宏（１９６８一）．女．哈尔滨人．博士研究生，从事古典文学研究。

·１４４·盖亦至矣。

而李太自、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法衰矣”．以书法比照诗歌。

可见，在苏轼心目中，萧散简远、返璞归真，已是诗歌乃至所有艺术的最高标准。

到宋室南渡前后，人们已公开推崇晋宋人物。

例如，张元干称苏痒“高标远韵。

当求之晋宋问”（‘苏养直诗帖跋尾六篇）），称米芾“此老风流，晋宋问人物也”（（跋米元章下蜀江山圉＇）。

至南宋中期，士大夫纵情山水，畅怀林泉，对晋宋人物的推许更加普遍“１。

姜夔一生布衣，襟怀清旷，许多诗词作品，如《除夜白石湖归苕溪》、《庆宫春》（双桨莼波）、《湖上寓居杂咏》、《探春慢》、《徵招》等，都用洗练的语言表露出了不随世俗，愿似”晋宋间人”的个性特色。

对此，范成太曾称赞其“鞫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周密《齐东野语》引）。

南宋后期的陈郁则这样描绘姜夔：“白石道人姜尧章气貌若不胜衣，而笔力足以扛百斛之鼎，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史翰墨之藏充栋汗牛，襟期洒落如晋宋闻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

”（ｔ藏一语脾》）＝、词作内容风格的相类除却精神品格的相似，姜夔与苏轼二人在词作内容与风格方面，也有相类之处。

首先，二人的词作题材都十分丰富。

白晚唐五代后，词为“艳科”、“诗庄词媚”几乎成为词坛不可不循的规律。

虽然偶有大胆者作了一些尝试性的努力，如李煜写故国哀思，范仲淹写塞上风光，柳永写都市繁华在一定程度上对词的狭窄题材有所突破，但终究影响不大。

直到苏轼公然“以诗为词”，才使词“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局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胡寅《题酒边词》）。

苏轼之“以诗为词”，绝不是有意混淆诗与词的界线，而是通过借鉴诗歌，特别是唐诗雄浑的气象、开阔的境界以及不拘一格的艺术手法，来扩展词的题材，提高词的品格。

试看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山》、《江城子·密州出猎》等词，这些抒发个人政治抱负和情怀的题材在前人的作品中是非常罕见的。

词中“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等句，直接吐露了作者建功立业、报效国家的理想。

就这一点而言．刘熙载评苏词“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不算过分。

姜夔虽有“晋宋人物”飘逸不群的风度和狷洁清冷的气质，但在人格理想、本质情性和思维方式上却是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１。

因此，尽管用世不得，其人格精神中积极人世的一面．却使他对靖康之耻及宋金对峙的现实不能置之度外。

陶尔夫、刘敬圻在《南宋词史》中指出：“白石现存８０余首词中。

直接感慨时事的作品抒发了鲜明的爱国思想，另一些作品则寓家国兴亡之感于形象描绘和今昔强烈对比之中。

”研究姜夔这类同，须“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南渡以后，国势日非，白石目击心伤，多少词中寄慨。

不独《暗香）、‘疏影》二章发二帝之幽愤，伤在位之无人也。

特感慨全在虚处．无迹可寻，人自不察耳。

感慨时事，发为诗歌，便已力据上游。

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

”除了抒发爱国情怀的题材，苏轼、姜夔在咏物词、爱情词方面的开拓也是影响深远的。

晚唐五代词，较少咏物，丽《东坡乐府＞串的咏物词，无论数量之多，咏物面之广，都是空前的。

并且，苏词咏物特点是不沾沾于物，而重在寄托深远，尤其善于以拟人化手法写物，并通过写物抒情，使读者深切感受到词人高尚的品格。

具体来说．苏轼对咏物词的开拓．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首先，提出了咏物词的艺术要求——“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荷华媚》），即无论咏什么，务必表现出它们各自的独特风貌。

所谓的“风流标格”，不仅指形态，更是指精神。

其《定风渡·咏梅》（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即可谓以神取胜之作。

苏轼在这首词中，不仅以传神之笔写出了红梅独特的“风流标格”，而且还生动地展示了作者高沽的品格。

正因如此，刘熙载《词概》评：“雪霜姿’，‘风流标格’，学坡词者，便可从此领取。

”其次，充分运用拟人手法，对所咏事物从形到神作多层次的描绘。

其《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更是得到王国维盛赞：“咏物之词，自以东坡《水龙吟》为最工。

”第三，实现了“词源于诗，虽小小咏物……皆有寄托。

”（清－蒋敦复《芬陀利室词话》卷－－）例如，苏轼的《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咏雁，就开启了南朱咏物寄托的先声。

这首咏物词，旬甸不离所咏之物，却有所寄托。

如清人黄苏说：“此词乃东坡自写黄州之寂寞耳。

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之冷落。

第二阕专就鸿说，语语双关。

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

”（《蓼园词话》）黄庭坚《跋东坡乐府》亦说：“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

非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姜白石的咏物词在南宋咏物词中最受人称誉，单就其咏梅词就有１７首。

这些咏梅词，虽然大都关涉情事，但从其对梅花品性的描绘中，人们不难感受到他那高雅的人生意趣．以及孤傲的个性。

例如，“人绕湘皋月坠时，斜横花树小，浸愁漪”（《小重山令）），写幽独；“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高花未吐，暗香已远”（《玉梅夸’），写远韵；“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写清寒；“竹外疏花．香冷人瑶席”（《疏影＇），写冷香。

在这里，人与梅是水乳交融的，梅品即人品．难怪清代刘熙载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

”（《艺概》）除梅之外，姜夔也曾以莲之出淤泥而不染喻其追求的高尚人格，以柳之纤弱喻国势之危艰。

在这些词中，白石都将咏物与抒情很好地融为一体，做到见物见志。

正是东坡、自石咏物词的这些相似特点．体现出苏词对姜词的启迪。

·１４５·词本为艳科，描写男女恋情是其当行本色。

苏词中涉及女性题材的达一半以上。

但苏轼的爱情词不仅像传统的爱情词那样婉曲缠绵，而且情致高雅、寄托深远。

例如，《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这首词既不似五代词那样华丽，又不像柳秦词那样香艳，上段写暮春初夏的郊原之景．清新明丽，生意盎然。

“枝上柳绵”两句，情景交融．意境隽永。

下段写墙里”佳人”的笑声和墙外“行人”的愁态，两相对照，极富谐趣，读罢令人忍俊不止。

张炎所请“词须要出新意．能如东坡清丽舒徐，出人意表，不求新而自新，为周秦诸人所不能到”，当指此类情词而言。

再如《豫新郎》（乳燕飞华屋）一词，作者用惊风的榴花，衬托伤时的美人，“是花是人，婉曲缠绵，耐人寻味不尽”（黄苏《蓼园词进》），隐喻自身怀才不遇的坎壤之怀。

而著名的悼亡词《１珏城子·乙卯正月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纪念自己十年前亡故的爱妻王弗．情真意切，比同一题材潘岳的《悼亡诗》、元镇的《遣悲怀》更为感人，寄托更为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