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 学 宗 师 丹 青 巨 擘

汉学宗师丹青巨擘——略评饶宗颐教授的书画艺术雷铎饶公宗颐，广东潮州人氏，字固庵，又字伯子，自号选堂，民国六年(西元1917年)六月生。

先生幼承家学、早慧。

其《楚辞地理考》，辟楚辞研究之新域，于二十九岁时在上海出版，从此一举成名。

此后便专攻文史，潜心学术，一发而不可收拾矣。

饶先生笔耕六十载，著述三千万言，治学之领域，遍及八大门类：敦煌学、甲骨学、考古学、金石学、史学、目录学、词学、楚辞学和宗教学。

先生才通今古、学贯中西、因“不可分类”，而“无家可归”。

北京大学季羡林教授曰：饶公之成就，得益于其能出入乎“地下实物与纸上遗文”、“异族故书与吾国旧籍”、“外来观念与固有材料”之间。

公之熟谙经史子集自不待言、甲骨、简帛遗文堪称权威，英、日、法诸语皆可熟稔，古梵文、巴比伦古文亦独有所专，其可谓“文通八国，学富五车”。

先生治学半个世纪以来，仅教授、客座教授、荣誉教授、研究员、客座研究员及院士的头衔，即有几十个之多，其任教、受聘者，多是名牌的学府与研究机构。

如：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法国远东学院、法国高等研究院、美国耶鲁大学、日本京都大学、印度班达迦东方研究所、台湾中央研究院、澳门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中国复旦大学，并兼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古籍整理小组顾问，泰国华侨崇圣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院长诸职。

由是故，先生的荣誉多多、好评多多。

1962年，年方45岁的饶先生，荣获号称“西方汉学之诺贝尔奖”的法国法兰西学院之“儒莲奖”：1992年，被具有200年历史之西方亚洲学会最具权威性组织的法国亚洲学会，选为该会的中国籍荣誉会员；1993年，饶先生更荣获法国索邦高等研究院博士荣衔。

关于饶先生的评价，早年法国汉学界领袖戴密微教授、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所长池田温教授、印度古梵文著名学者白春晖先生、日本书道界权威青山杉雨先生等，都对饶先生推崇备至，港澳台、新马泰、乃至先前对先生不甚了解的中国大陆报章，对先生之成就，亦盛誉有加——曰：“体现了当今学科前沿水平的国学泰斗”，曰：“当今汉学界导乎先路的学者”，曰：“当前国际汉学界公认的权威”，曰：“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家”，曰：“处理顶尖学术难题的国际著名汉学大家”，曰：“当今集学术和艺术于一身的一代英才”。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流光几何?著述八类千万言，公堪满足矣。

“两个圆圆是葫芦，只画一半不成图”，这是广西民歌。

下笔千言，我们只是概述了饶公此生成就双璧中的一半。

不才笔力不逮，还是借用中国当代著名画家兼美术评论家、我的同宗长辈黄苗子(雷铎本亦姓黄)先生的评语一用——黄苗子先生在列举古今中外科学与艺术两栖的天才大家之后，如是评论饶宗颐先生的书画：“但是，一位史学、文学、佛学、敦煌学、美术著作等身的学者，而又是一位画家，这在过去，却是罕见。

”1994年9月7日，《饶宗颐教授书画展》在北京中国书画研究院展览馆揭幕，中国政协主席李瑞环亲临剪彩，北京文学、美术、评论以及教育各界知名人士200余人出席，中央电视台当晚的《新闻联播》以显要排列予以报道。

而在1993年香港的国际拍卖行上，饶公的书法已是一字逾千金，国画幅值数十万，可谓“选叟才高，香江纸贵”矣。

关于饶公的书画，行家的评价是：“绘画方面，擅山水画，写生及于域外山川，不拘一法，而有自己面目。

人物画，取法敦煌白画之白描画法，于李龙眠、赵沤波、仇十洲、陈老莲诸家之外，开一新路，影响颇大。

”“书法方面，植根于古文字，而行草则融入明末诸家豪纵韵趣，隶书兼采谷口、汀洲、冬心、完白之长，自成一格。

”以我之见，先生之游艺(恕我使用一个“游”字)，比诸治学，近其趣而异果，殊其途而同归。

其游于艺也，发轫乎未冠之岁，而成就于知命之年。

其沉潜久兮，其驰骋远兮，其成就高兮，其题材广兮，其风格丰兮，其韵味隽永兮。

先前，画论家把中国画分为“画人画”与“文人画”——明显的分野，是王维之出(据饶先生考证，“书画同源说”，首见于张彦远。

)我以为，饶先生的独创，使中国画的风格，又多了一种，姑命之为“学者画”。

即：中国画有三门：画人画、文人画、学者画。

饶先生的作品，既是文人画，也是学者画。

何以区别?文人画讲究“意趣”和“华彩”，学者画，讲究“底蕴”和“神通”。

古今中外，大凡画师们的画，多是以“形”为第一要义，而文人画，则重在意趣和韵味。

先生以书法人画，“石如飞白木如籀，画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诗画本来同”，又以书法题画“笔走龙蛇千嶂动，流泉原是草书风”。

书画如形附影，相得弥彰：先生常借诗意作画，画作有形诗，又长于画面题诗，诗当无声画，诗画不二，如乳交水；先生画上题诗，诗意悠远，诗结而意未结，书法洒脱，笔停而韵未停，诗书兼美，如霓映霞。

——如此，诗、书、画“三位一体”，便是真真正正的中国画风、中国气派了——西方画家自文艺复兴，至印象派现代派的兴起，才找到一种叫做“塔质”或者叫做“形而上”的东西，一种丹纳称之为“有意味的型式”的东西，一种在许久以前中国的王、苏、米、赵诸人已经熟稔运用了的秘密。

饶先生扩展了这种秘密。

先生自题《月下洞庭》图诗云：“月华洞庭水，岚气潇湘烟”，极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妙；《雪中图》诗云：“静听风中树，闲参雪里禅”更有“意在画图后，禅从卷外参”之玄。

黄苗子先生说饶公“只是一开卷便有书卷气，已难能可贵”，大约便是我此处要说的“意趣”了。

至于“华彩”，有论者以“隽、新、雅”三字概括，我改动一字，并小加发挥曰：“饶公之画文雅、醇雅，书法生新、清新，题诗意远、味远”。

不知确否?世上物，有二用，一曰“实用”，二曰“虚用”(恕我杜撰)，“虚用”者，一如豪辇霓裳，华字丽堂，若求实用，只要坐得、穿得、住得，又何求华美哉?固知美之不可或缺于人生也。

饶公于六朝文与《昭明文选》骈俪赋体，一生偏爱故自号“选堂”，非爱其实用，而爱其华彩也。

先生之画，不论是踪浑厚华滋的南派黄(公望)、倪(云林)，抑或法北派苍劲奇雄的马(一角)、夏(半边)，不论是效古朴厚重的李(唐)郭(熙)，抑或宗飘逸豪纵的“二石八大”，亦不论崇风流倜傥的“沈唐文仇”，抑或师奇诡清新的“扬州八怪”，皆是借镜而已，环肥燕瘦，施秀嫱媚，各有其美。

饶公从不挑肥拣瘦，偏爱一家之美，故有东邻之美眸流盼，亦有西厢之环佩丁当，有春华之嫣红姹紫，亦有夏木之蓊郁青苍也。

饶公书画之“学者风”，则植根于二物：“底蕴”与“神通”。

“底蕴”者，公自六龄开蒙，年双六，从师临习任伯年，此固然矣；然则，公之底蕴，说是得益乎少年临池无意，不如说是多半得益乎壮年治学有心也。

公治学，正是有心栽花，无意插柳，栽得柳枝做篱笆，护它兰菊好开花。

有心栽的花，早已馨馥满园；无意插的柳，竟也繁茂成林——先生早年之古文字研究，为日后之书法奠下坚实基础，便是一例。

先生之“神通”，在乎“通变”；通变之途，在于活用。

予窃以为，先生以治学之法，施诸“游艺”，故先生之于画，看似异峰突起，大器晚成，实则灵苗早发，触类旁通。

先生治学之道，曰游，曰A。

游者，一曰游击治学，发乎史志及目录学，而及乎考古学及文字学，复转乎史学及宗教。

二曰知识杂交，以渊博学识与过人才思，游刃于旁通之相异学科之间。

三曰游历，读万卷书于斗室之内，国学为其根，西学为其叶；行万里路于寰宇之间，五洲历其四，九州行其七。

四曰养身养性，作“逍遥游”，勤勤恳恳作学问，轻轻松松度人生。

A者，敢入诸“象牙之塔”，擅破诸“马首”之题，研顶尖学问，“医疑难杂症”；于一流学府机构修习，与一流学者专家为伍。

先生以此治学之堂奥，而用之于书艺画艺，譬如，行书之中，忽出章草笔法，隶书里，长带金石刀味；又譬如，古人画法，不论枯墨浓墨淡墨，到底不能无墨，即便“没骨法”，亦终须有墨，而饶公独敢以色代墨，或皴或染，或披或点，看似水彩用料，实仍国画故风；看似汲取西洋技法，实则参敦煌画法而化之。

落笔自如，随心而化，故谓之“神”；既循法度，复破常规，故谓之“通”。

有意趣，有华彩，有底蕴，有神通，此四者，构成了一个兼具“文人画”与“学者画”双重画风的独特的书画大宗师来。

前人有咏桂林奇峰山诗云：“来龙去脉绝无有，突然一峰插南斗。

”饶公宗颐先生，以书画家面世，时不过十余载，来势却犹如石破天惊，其画值字价，扶摇直上，到底是何原因，成就了如斯多才多艺两栖大宗师?深积，厚发，顿悟，渐化，该是饶公成功的主要奥秘——如是我观。

先生少年博览群书，是一种积累；从师学，临任伯年真迹到几可乱真，也是种积累，后来，临习收藏于法京巴黎和英京伦敦、常人难有机会一睹其真面目的敦煌白画真迹，更是一种积累——台湾有学者认为：中国画之人物画，当代有三大流派：吴昌硕、齐白石为粗犷的“金石派”，林风眠、傅抱石、丁衍庸、高剑父、高奇峰为或雄健，或写意的效法西洋，或是效法东洋的“时新派”画法，区别于前两者的第三派，是“白描派”，其代表人物有两个，一个是张大千，另一个，便是饶宗颐。

积之既深，历之既广，习之既勤，则发之必厚。

自公退居之后，书法与丹青，双管齐下，学术与艺事；殊途而同归。

治学仍未间断，习艺更茁新枝，书画册集连三接二，个人展览接二连三，“山水庶见天地之纯全，擘窠尤为浩气所寓托”。

有感应于三才，故移情乎二艺，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矣。

由“积”而“发”，其管漫漫，若非感悟个中真谛，焉有如是“黄绢幼妇”?“真宰在胸，道通为一”，便是“悟”。

中国先哲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明明历历，仍旧是是可说之道，故非常道：而山川草木，花卉人物，篆隶真草，金文甲骨，一切一切，全归为一，乃至无有，只剩下胸中一点真宰，朦朦胧胧，混混沌沌，这才是至道。

至道发乎心，托诸笔墨，化为纸上的“文”(书)与“章”(画)，这便由“山是山，水是水，山非山，水非水”而进入“山复为山、水复为水”的“第三境界”了。

是为常道，亦为大道、至道。

至此，谓之“化”。

公云：“得意深奇之作，境与性会，尺幅虽小，精神与天地往来，俾物我之双忘”，说的是：“有”与“无”会，“相”与“空”同。

先生作画，随形异象，笔无定姿，气概成章，法无定相。

先生题画说；“石涛师云：‘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电奔云，安问荆、关、董、巨耶?’台风后写此，不觉意与之合。

历来，禅宗灯录，南“顿”北“渐”，争论不休。

以余观之，“顿”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