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乐雄：日本会重走军国主义道路吗？

倪乐雄：日本会重走军国主义道路吗？南方周末2002-03-28 11:32:09日本会重走军国主义道路吗？———如何看待日本对政治军事大国地位的追求■天下论坛□倪乐雄编者按：作为一个国家，邻居是无法选择的，可以选择的是在理性的基础上观察、看待继而影响对方。

日本与中国两个强邻，千年来恩怨纠缠，对于这个岛国邻居，中国人有着相当复杂的心态。

基于历史的记忆与日本右翼分子的鼓噪，日本在中国人的心目中持续同“侵略”、“军国主义”字眼捆绑在一起。

那么，日本在历史上究竟为何有那样强烈的侵略欲望？它现今追求政治、军事大国的路途还有多远？一旦日本成长为政治、军事大国，它必定会重回军国主义传统吗？中国应该如何看待这一切相关问题？本文以现实的眼光和独到的分析对这一系列问题进行了思考。

日本侵略扩张的历史教训作为岛国民族，日本具有一种“天然”向大陆扩张的欲望。

这种欲望，促使日本在历史上数次向亚洲大陆发动侵略。

因此，人们对日本未来重操军国主义旧业的担心有着充分的理由。

而岛国这种“天然的”扩张能量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地理因素。

狭小的列岛孤悬海洋，由于避孕等控制人口的技术手段在当时尚未出现，无限增长的人口趋势同有限生存空间之间的矛盾始终让大和民族焦虑难安。

日本历史上知识精英、政治家们的领土扩张言论与具体政策，正集中反映了这个岛国民族的基本要求，就像16世纪的英国海外殖民反映了大不列颠民族每个人的心声一样。

这也是整个日本民族顺从地投入历次侵略战争的原因所在。

因此，不能简单地把日本历来扩张的原因归咎于个别政治家或某些政治集团。

第二个因素是传统的生存发展模式与观念。

在20世纪以前的数千年历史中，占人类主导地位的生存与发展观念是开疆扩土，拓展本国版图是国家惟一的可持续发展手段。

这一发展观念只是从近代资本主义经济协作关系兴起后，才逐渐受到挑战，并逐渐消退的。

日本从明治维新开始，才逐渐步入资本主义社会，不可避免地带着原始的可持续发展观念、带着他们侵略扩张的传统行为进入到近现代。

近现代世界经济体系是以西方的“炮舰政策”为开路先锋的，加之这一体系在建立之初以竞争为特征，协作关系并不占主导地位，日本选择“脱亚入欧”，以西方为师，以传统的侵略扩张作为发展资本主义的手段，正好同资本主义初期的殖民扩张阶段相吻合。

在这场“丛林角逐”中，日本完全失败了。

正如汤因比所言，日本在二战中到达了灾难性目的地。

但二战后的冷战格局使日本绝处逢生，迅速成为世界经济大国。

日本用传统手段没有达到的目的，却以和平建设的手段达到了。

这一历史教训无疑会让日本铭心刻骨———用传统扩张的手段不能造福子孙后代，只会使国家与民族陷于空前的浩劫。

日本在二战中的侵略动机是不光彩的，但在那场战争中，日本对亚洲不同国家采取了不同的侵略策略，因而客观上产生了不同的效果。

既然要总结历史教训，就应该有勇气承认这样一个事实：不是所有的亚洲国家都像中国、朝鲜那样深受日本侵略扩张之害。

以本国利益作为客观评价标准，印度、缅甸、越南等国不可能像中国、朝鲜那样，对日本产生强烈的愤怒情感，反之亦然。

这也是日本战后对侵略行径的反省不如德国深刻的原因之一。

但日本的不智在于：以它客观上有助于某些国家摆脱西方殖民统治的“歪打正着”为说辞，拒绝对深受其侵略之害的邻近国家认罪，并企图掩饰战争动机的侵略性。

这就引起了中国与朝鲜等国的深刻不满，并使之对其未来走向深为警惕。

日本离大国梦还有多远？20世纪以来，决定日本沉浮的外部力量是中、美、苏三国。

二战中，三国齐心协力打败日本；也正是战后三大国长期交替出现矛盾，日本从三大国的矛盾冲突中获益良多，国力和地位迅速跃升。

但是，日本真正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成为政治军事大国还需跨越几道难关。

首先是需要美国撤出在日本本土的军事基地。

虽然现在日美是同盟关系，但驻日美军基地毕竟是日本战败投降的产物与象征。

只要这些基地存在一天，日本就不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行动权。

但美国显然无意近期从日本撤出驻军，因为那意味着美国在东亚“前沿存在”的丧失，会造成美国与东南亚、印度洋战略链接的断裂———这正是美国极力要避免的事情。

其次，日本要考虑收回被俄罗斯占领的北方四岛。

目前日本还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拿回、俄罗斯也远没有削弱到要拱手让出北方四岛的地步。

日本要在不远的将来跨越这两道关卡绝非易事。

而不能收回北方四岛，迫使美军离开，日本便难有什么大作为。

目前真正能够制约日本的还是美俄两国。

从东亚格局来看，日本与中、美、俄三大国互为各自战略棋盘上的棋子。

战后日本借美国之力在经济上迅速崛起，同时在美国允许下，还在军事上得到某种程度的加强。

但太平洋战争的梦魇将长期笼罩美国，历史证明，拥有强大军力的太平洋强国———日本，是对美国的最大威胁。

因此，美国决不会放任日本在军事上的随心所欲。

即使在冷战时期，面临苏联华沙军事集团的强大压力，美国也没有放手武装日本，而日本近年的海外出兵也仅限于提供后勤保障服务，美国对日本戒心之深，由此可窥一斑。

除非出现一个更具威胁力的敌国，才会使美国感到有必要让日本成为完全的军事大国。

如果上述判断基本正确的话，那么对于基于历史教训与现实国家利益考虑而不希望看到日本成为军事大国的中、俄两国来说，最高明的选择是，极力避免成为美国深感不安的大威胁。

鉴于1905年日俄战争和二战的历史教训，俄罗斯显然不希望日本成为政治军事大国，也不愿将北方领土还给日本。

它可借助中、美两国对日本的戒心，继续占有北方四岛。

而美日军事联盟刺激俄罗斯对日产生的戒心与敌意，反过来又迫使日本只能允许美军继续驻扎于本土。

同样，美国对中国的警惕也使之愈发强调其驻日军事基地的作用。

所以，美、俄、中在东亚的对峙，客观上心照不宣地形成了共同制约日本的微妙合力，关键是彼此间的“火候”要把握得好。

日本会走军国主义老路吗？历史的教训将制约日本重新走上军国主义道路。

首先，从明治维新到二战结束，日本选择军国主义道路是一种“投资行为”，结果血本无归。

二战后的日本发展道路，是另一种投资方式，结果繁荣昌盛。

日本将来选择发展道路，应该要考虑百年历史给予它的教训与启示。

其次，导致日本千年扩张行为的两个基本原因已经消失或正在消失。

由于科学技术的发展，人口控制已经变为现实，人口无限增长的趋势与生存空间有限这一困扰日本千年的矛盾已不复存在。

自古以来，战争冲突是为了争夺生存空间以求生存资源，而目前经济全球化趋势下产生的协作精神正在占据世界主导地位，它打破了生存空间与生存资源的统一性，造成两者的分离，不用进行领土扩张也能获得生存资源已经成为现实。

因此，越来越多的国家放弃了传统的武力方式。

日本战后繁荣的重要原因就在于以协作求生存。

日本近几年频频出兵海外，最近又在东海海域击沉不明国籍船，这些行为难免会引发人们对它的担忧。

但是，无论从历史来看，还是从一般情理来说，要让一个战败国永远不能恢复到正常国家状态几乎是不可能的。

也许一百年可以，但两百年、三百年呢？战胜国对战败国采取宽大为怀的态度，也许比采取苛刻的态度对自己更安全。

德国发动二战的直接原因之一是《凡尔赛条约》对它的苛刻限制。

尽管过去深受侵略之害的亚洲国家对日本顾忌很深，但面对日本未来成为政治大国和军事强国的趋势，应有一个心理准备。

关键在于，要把日本恢复正常国家状态的军事诉求，同重新恢复其军国主义发展道路区别对待。

就目前情况而言，笔者以为日本虽经常耀武扬威，但迄今为止它在军事方面的努力，尚处于正常诉求范围。

但如果日本将来仍选择军国主义道路，这些军事努力则是这一过程的一部分。

不过，鉴于前面的分析，可以初步判断：日本重走侵略扩张老路的可能性不大。

中国如何面对日本军事上的崛起？从长远来看，如果不发生重大国际突变，日本在军事上的崛起如同它在经济上的崛起一样，终究是不能阻挡的。

事实上，日本的科学技术已经远远领先中国，这些领先可以迅速转换为军事上的优势。

即使日本不再走侵略老路，也不意味着它不想成为军事大国；即使日本成为军事大国，也不意味着它将重走军国主义侵略老路。

我们的态度应该是：既要正确看待它为恢复正常国家的军事诉求，同时也要准备应付它重新回到军国主义道路。

这其中的关键，在于我们要把自己国家的事情办好，古人云：“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

”从这个意义上讲，近代日本敢于入侵中国，说到底也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所致。

一个强大的中国是任何人都不敢对它轻举妄动的。

在强大的基础上，“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应对战略。

日本不走军国主义侵略老路，不等于将来不会同邻国或其他国家发生军事冲突。

但在经济全球化趋势下，在以国家间的协作日益占据世界主导地位的环境下，日本同其他国家的军事冲突也是极其有限的。

除非是这样两种可能：履行《美日安保条约》所规定的后勤服务义务而卷入相关冲突；针对有争议的邻海和岛屿同他国发生冲突。

对此，作为日本主要邻国的中国，应对未来中日之间可能发生的有限军事冲突有所前瞻和心理准备。

只有当日本的生存资源受到威胁时，它才会投入全面战争。

因此海上交通线的安全对日本是至关重要的。

可以预见，日本今后发展海军的欲望将远大于陆军，其发展的重点是海军军种，以及与之相配合的空中打击系统。

展望未来，避免冲突的根本出路在于建立和健全新的世界经济体系，并以制度化、法律化形式加以巩固。

这样，将来的战争正义性将会建立在维护全球化的世界经济体系基础上，因为所有国家的生存都依赖这个体系。

其他性质的战争都将被视为对这一体系的破坏。

防止日本军国主义复活、避免中日未来大规模军事冲突的根本出路也在于此。

对此，中国可以作出自己的努力，发挥自己在世界和东亚的影响和作用，促进新的世界经济体系的形成，使日本在这一体系内的合理、必需的生存资源得到保障。

如此，让中日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才不至于成为空话！（作者系华东理工大学战争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